杯影·聊斋

　　每逢夏季，蝉鸣总是一阵阵地无止息，好象炎热的天气，就是这样被叫来了。　

　　此刻山中的蝉鸣，亦是愈发地烈噪。坐在山道溪流边的树荫下，往往满耳都被这种声音充斥着。
　　喝了一些酒的我，脑袋混沉沉的，听见这声音，不禁更加困困欲眠。朦胧里，只觉得身下的溪石清凉，欲倒头睡下。一场好梦，最是让人向往啊。　

　　然而总是有恼人的家伙，在身畔飞舞，它们或翘足站在青草的尖稍，或攀住叶露悬挂着打秋千，或者栖息在你的肩头，在你耳边嘀咕……　
　　我挥一下手，它们就倏忽地四散开去，但转瞬又聚拢来。从小就被嘲笑是个没杀气的人，果然，现在这些低级的小飞虫也能肆意地骚扰我。　
　　只能苦笑了。

　　杀气是需要憎恨来培养的吧，或者对庸碌的愤怒。可是我一直散漫懒惰，无法抓住憎恨的影子。至于对庸碌的愤怒，这个，这个好象是自省问题。　
　　懒惰的人会自省吗？一个疑问哦。　

　　终于还是悄悄地睡着了。任何时候，懒人都是睡眠第一。　
　　睡梦里也是满耳的蝉音，浓浓的象有质感一般把人掩埋。这些拼命嘶叫的家伙，据说能飞翔鸣叫的时光，只有短短的七天，而在此之前，却要在地底忍受漫长的寂寞。
　　不过人不也是这样吗？总是说为了以后的幸福而辛苦打拼，但到了最后，却成了无休止的劳作。从这一点上来看，蝉倒是快乐的，它们最后至少还有疯狂的七日。　

　　我如此在睡梦里杂七杂八地乱想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被惊醒了。　
　　被安静的‘无声音’给惊醒了。

　　周围的蝉鸣，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都静了下来，四处飞舞的那些小家伙们，也消弭得无影无踪。我揉了揉睡眼，从溪石上爬起，疑惑地举头四顾。
　　“你在找什么？”一个好听的柔和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转过头。看见声音的主人竟是一位美少年。他手指修长，正侧坐在我睡眠的溪石一角，温和地望着我。

　　“我叫流声，请问你在找什么呢？”这少年继续优雅地问我。　
　　“这个，这个。”我伸手摸摸脑后：“那些喧闹的蝉鸣呢？”　
　　“你是说那些吵闹的家伙们吗？大约飞走了吧。”　
　　“走得那么突然，真是的。”我抱怨了一句，习惯了在蝉声入梦，这突然安静，还真让人不适应。　
　　“你是来山中游玩的客人吗？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既然已经睡不着，就索性聊天吧。我面对少年，好奇地询问他。
　　“不是的，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住在这山里。”少年微笑地回答我。　
　　“是吗？那为什么我一直没见过你？”
　　“这山里许许多多的家伙，我们没见过的多着呢。”少年继续笑着。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荫斑斓地落在溪石、我和少年的衣袂上。在落影里，我突然觉得这少年的笑颜，温和得让人觉得慵懒。　
　　“你喜欢听蝉鸣？”少年突然又问我。　
　　“谈不上什么喜好和厌恶，只是在热闹的蝉声中，午睡很是舒适。”我老实地回答。　
　　“舒适？那些可是悲哀的哭声啊。”少年突然把脸凑近我，神秘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近距离下，少年的脸越发清晰，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奇怪透明的白。　
　　“难道你不知道，蝉在能鸣叫的那一刻，生命就在飞快地流逝？”少年收回视线，他侧过脸，望着脚下的溪水：“流得那么快，比这溪水都快。”
　　“正因为流逝的太快，所以它们才要快乐地喧哗啊。”　
　　“呵，你说话的样子，就象我爷爷一样。”　
　　“你爷爷？”
　　“是啊，他就住在那棵最大的树……”少年语气突然停顿了一下：“树后的山上。”　
　　“我爷爷经常对我说，做一滴朝露也要有朝露的快乐，不要因为去羡慕大树而损失自己的短暂时光。
　　“你爷爷的话，倒是很投我这个懒人的胃口。”我微笑插嘴。　
　　“是嘛？那如果你们在一起，说不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过可惜他已经去了。”少年神色有些黯然。

　　死亡总是很沉重的话题，良久，少年轻笑了一下，首先打破沉寂：“如果能让生命变得长久，你说我们该不该去争取？”　
　　“那当然应该争取。”我脱口回答。
　　“谢谢你的鼓励，我一定会努力争取的，从现在开始！”少年突然又把脸凑近我面前，笑着说道：“不管用什么方法去争取，对生命的渴望都是可以原谅的，对吗？”　
　　“这个，总之损害他人的方法还是不要的吧？”我有些犹疑。
　　听见我的回答，少年又温和地笑了一下。在少年的笑颜里，我突然看见少年鬓角那儿有一缕白发，正在悄悄地生长……　
　　是幻觉吗？白发转瞬蔓延到少年的额头，染白了另一边。　

　　少年抚摩着自己的白发，又说道：“我也不想损害他人，但是你看，我老得这么快，再不争取就没时间了。况且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去争取，就无可避免地会损害他人，这是恒古的悲哀呢。”
　　望着少年蔓延的白发，一切仿佛象梦境一样不真实，我感到迷茫了。这时，少年悄然握住我的手：“其实做一个人也很痛苦，是么？所以，给我吧。”　

　　被少年握住手，渴睡的恍惚再度袭来，让我感到深深的疲倦，周围的景物朦朦胧胧地淡了，连近在咫尺的少年，也稀薄地象是一阵空气。
　　和疲倦对抗着，努力不让自己睡去，我疑惑地问少年：“你要我给你什么？”　
　　“你真是傻乎乎地可爱，我要的当然是能让自己多活一点的时光。”少年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又紧了紧，可恶地微笑着。
　　“我这里有你的时光吗？就算有，我又怎么能给你呢？”强撑着沉重的眼皮，我大声质问。　
　　“这个，就象吸取树汁那样吸取，这可是我们的天赋。”　
　　“你们的天赋？你们是什么？”
　　“我们是流声啊。”少年握着我的手回答。　
　　“流声？流声？”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我的意识终于模糊……　

　　“哥哥，我抓住它了，好大的一个知了，快来看！”身畔清脆的童音突然把我惊醒，睁开眼睛四顾，哪里有什么美少年？只有我一个人散漫地躺在溪石上午睡。
　　不过溪石边，此刻倒是站了一个瘦小的孩子，他双手合拢，正用力地捂着一样东西。远处，一个大一点的男孩涉着溪水向他跑来。
　　“你捂着什么？”翻身坐起，我好奇地问这瘦小的小孩。　
　　小孩低着头，神情紧张，又带着一丝骄傲回答我：“捂着一个好大的知了呢，比我哥哥抓的所有的都大。”　
　　小孩偏着脑袋望了我一眼，又继续说道：“刚才这只知了就趴在你的手腕上……”　

　　刚才那个梦境又清晰地流进脑海。　
　　“流声？流声？”我‘哦’地敲了一下脑袋，怪自己愚笨。古人诗词中，流声就是指蝉。看来这小孩捂着的，就是那温和地笑着的美少年吧，一只蝉的精灵。　
　　真是可怜的家伙啊！差一点就得逞了。　

　　这时大男孩已经跑到了跟前，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我也好奇地凑上去观看……　
　　果然是一只很大的蝉，有一只婴儿的拳头那么大呢。不过，不过好象已经死了。

　　“刚才它还鼓动着翅膀，怎么就死了？”小男孩失望地自言自语。又伸手拨弄了一下，蝉被拨得翻了个身，肚子朝天躺着。　
　　一只死蝉对孩子没什么吸引力，两个孩子研究了一会，就扔下它走了。　

　　等这两个男孩走远，我伸手拈起蝉，放在掌心端详。怎么那么快就死掉了呢？难道遇见我时，正是它七天的最后一天？所以才那样焦急地渴望活下去……
　　“这山里许许多多的家伙，我们没见过的多着呢。”少年温和的容颜，又浮现在我眼前。端详了一会，我轻轻把它放进溪水里，让它随流水而去。看着它随波的身影渐渐远了，我突然冲它大喊：“不管用什么方法去争取，对生命的渴望都是可以原谅的。我原谅你了。”　

　　这时，寂静许久的山林突然又喧闹起来，蝉音象是约好了似的，一起轰轰烈烈地响起。　
　　在满耳的“知了￣知了￣”声中，我突然想到婴儿的哭闹。对生命的渴望，就是这样开始于喧哗，结束于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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