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１、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那时他才二十岁，还在某个遥远的异乡读书。
　　那天下午，他忽然有些百无聊赖，便放下手中的书本，来到校后的小河边散心。

　　他坐在河滩边的草地上，听着耳边的流水，看着眼前星星点点盛开的野花，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是舒适宁和。不过隐约地，他总觉得这眼前美景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呢？他皱眉苦思，突然眼角瞥到远处一位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欢快奔跑的身影，小女孩穿着美丽鲜艳的花裙子，在草地上就像一只翩翩的蝴蝶。

　　是的，蝴蝶！少了蝴蝶！——他恍然大悟。这样温暖的阳光下，这样开满野花的草滩上，应该有一些美丽的蝴蝶翩翩飞舞追逐才对。
　　可是眼前却没有一只蝴蝶。

　　他是一位有童心的人，既然发觉眼前的景致少了蝴蝶，自然打算弥补一二。他撕下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的纸页，细心地折叠出几只纸蝶。他把折好的纸蝶摆放在一束野花丛中，然后退后几步观赏，纸蝶和野花浑然天成，栩栩如生，令他十分满意自己的手工。

　　“你折的蝴蝶真好看！”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将他从自我陶醉里拉回现实。
　　他低下头，寻觅声音的主人，发现原来就是刚才在远处奔跑嬉闹的那位小女孩。不知何时，这小女孩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

　　小女孩蹲下身子，凑近观看野花丛里的纸蝶，并用胖胖的手指轻轻触了触一只纸蝶的翅膀，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自己触碰的是一只真正的蝴蝶。
　　“能给我一只玩吗？”小女孩扭过脑袋，充满希翼地望着他。

　　“你挑一只吧。”他大方地挥挥手。
　　“太好了，谢谢你！”小女孩高兴地欢呼一声，转头再度凑近野花丛，她细心地挑选了一只最美丽的纸蝶，拈着它的翅膀举起手，问道：“就这只，行吗？”
　　“行，不过……”小女孩可爱的神态让他发笑，他突然生出一丝促狭的心理：“不过你以后要记得还给我。”

　　“放心吧，我以后会还给你很多很多只，比这只还漂亮……”小女孩快乐地举着纸蝶跑远了，不知是否听出他开玩笑的语气，小女孩倒是郑重地向他保证会归还纸蝶，而且还是很多只。
　　这大概就是小孩子们的天真吧。

　　·　　　·　　　·
　　谁会去记得一个小孩子的承诺呢，他自然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和那只纸蝶。
　　以后的日子，他虽然也常去校后的那条小河边，却再也没遇见那位像蝴蝶一样的小女孩，直至他毕业，离开学校。

　　很快地，他娶妻生子，也有了一位像蝴蝶一样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春日温暖的午后，他也经常坐在院子里，给自己的女儿折纸蝶。他喜欢看女儿举着纸蝶欢呼雀跃的模样，喜欢看女儿用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把纸蝶放到院角那株牵牛花花瓣上的神情……

　　他喜欢着这眼前的所有，这眼前的一切。
　　小河边草滩上的那只纸蝶，他显然早已经忘记了，忘得不留痕迹。

　　２、
　　她是他的妻子，一个普通的女人，会吃醋，会撒娇，也会犯错误。
　　当然，她也有着女人们所特有的细心。

　　她很早就发觉，在每一年的某一天的某个特定时刻，总有一只小小的蝴蝶会来拜访自己的丈夫。这只蝴蝶或停在窗台上，隔着窗玻璃安静地看着室内伏案工作的那个男人；或栖于闲放案头的书页一角，陪着自己的丈夫午后小憩一阵；亦或翩翩在屋内，绕着自己的丈夫盘旋飞舞……

　　她很好奇，是的，我想任何一个女人对一只年年来拜访自己丈夫的蝴蝶都会很好奇。
　　出于某种女人间隐晦的心理，她选择静悄悄地旁观，而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丈夫，任由这个麻木的男人继续麻木着。

　　她用她女人特有的丰富想象力，想象出各种这只蝴蝶和自己丈夫间的故事，这些想象出来的故事充满浪漫主义奇幻色彩，有前尘往事，有爱恨情仇。
　　让她有时感动得泪流满面，有时又恨得牙痒痒……

　　自然，她从未想象过，这或许只是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和一位四、五岁小女孩的故事，可以无关乎爱情，也无关乎暧昧。
　　只是一个承诺。

　　·　　　·　　　·
　　她曾经是一位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现在是一位小妇人。
　　她偶尔会想起童年时的自己，那些纷繁的幼时趣事。不过，只是偶尔，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比较关心油盐柴米……

　　在她的生命中，有一件事情让她十分烦恼。
　　这是一件颇有些神秘色彩的事情，令她无法向身边的任何人叙说，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她已经记不清这件事情是从哪一年开始的，或许是从自己读小学开始，也或许是从读初中开始……总之，莫名其妙地它就来了，然后年年纠缠不清。

　　这件事情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在每一年的某一天的某一个特定时刻，她总会睡着，然后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中，她变成一只蝴蝶，去看望一个陌生的男人。

　　虽然每次看望的时间极其短暂，但通过这陌生男人的衣着打扮、身边事物的变化，她清晰地感受到梦中男人的世界里时间也是不断流逝着的，和自己现实中的时间一样。
　　这陌生男人在她的梦里渐渐成长，她看着他的容颜一年年由青涩而至成熟稳重，看着他读书工作、娶妻生子……

　　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至少，在她看来。因为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也不想去认识，她甚至有点害怕。
　　她无数次地想破坏这个梦魇，却无数次失败，她甚至在那个时刻用针去刺自己，强迫自己不睡着。可是结局却是自己肌肤带着刺入的针熟睡，依然梦为一只蝴蝶去拜访那个男人……

　　最后她终于认命地放弃了，并接受了这个奇怪的梦。
　　她开始学会在那一天泡一杯清茶，放点音乐，安详地坐在院子里等待它的来临；学会了去体味这每一年只有一次的、难得的化身为蝶的奇妙感觉；也学会了用温和的眼光去观察梦中的那个男人。
　　她甚至会在好心情的时候，栖息在那个男人的肩头，陪他一起读会书。

　　３、
　　“今年它会不会如同往常一样出现呢？应该会吧。”坐在午睡的男人对面，她安静望着眼前这副没心没肺地沉睡着的面孔喃喃自语。
　　是的，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他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就像那只蝴蝶陪伴了他很多年，她也陪伴了他很多年。

　　阳光渐渐从头顶斜到屋角，她忽然惊讶地发觉：这一次，那只蝴蝶失约了，它没有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那只蝴蝶从不失约，每一年的这一天，它一定会翩翩然地出现，仿佛钟表一样准时。

　　她突然有些惘然，就像说好了一起要去喝下午茶的朋友突然打个电话来说不去了。
　　“大约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吧，这么迟钝麻木的男人，也只有我才能长久地陪伴着他。”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叹了口气，揉揉因为久坐而略显麻木的大腿，悻然说道。

　　门外，调皮的女儿蹦跳着跑了进来，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
　　“妈妈，你看，我捡到一只漂亮的蝴蝶！”女儿高兴地举着一只蝴蝶对她炫耀。

　　蝴蝶，她心中一动，凝神细看女儿手中，却发现那并不是一只真正的蝴蝶，而是一只纸蝶，折得很精致，只是显然有些年代了，颜色陈旧发黄。

　　·　　　·　　　·
　　她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回老家了，这次老家的哥哥强烈要求她回来看看，拗不过哥哥的热情，只好回来一次，顺便也祭拜下父母。

　　老家还是老样子，幼时居住的小屋也没有一丝变化，把手伸到床底，她惊喜地发现自己曾经的“百宝箱”也还在。
　　“这‘百宝箱’里可是藏着许多儿时的珍贵记忆呢。”她微笑着擦去箱子上的灰尘，打开箱盖。

　　她的目光忽然定格在箱内的一只纸蝶上。
　　一些隐秘的旧事从她脑海的极深处纷然浮起……那是春日午后的河边草滩，翩翩然像一只蝴蝶一样奔跑的幼时自己，还有一个折纸蝶的男人……

　　恍惚之间，她猛地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些年梦中都会遇到的那个人是谁。——他，不就是送给自己这只纸蝶的河边男人吗。
　　她同时也想起来了自己幼时的那个承诺。

　　好遥远的记忆啊。
　　她轻轻捏住纸蝶的翅膀，推门而出。

　　４、
　　从来不在午睡时做梦的他今天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在一处河边草滩上，自己可爱的小女儿在欢快地奔跑嬉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忽然，梦中的女儿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胖乎乎的小手从一丛野花内捡出一样东西。
　　他仔细一看，发现那东西只是一只纸蝶，不过显然年代有些久远了，纸质泛着淡淡的黄。

　　他隐约觉得眼前这幕梦境有些熟悉。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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