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影·聊斋

　　翕之僧是一位年轻的僧人。
　　他栖于东街市一座河桥的桥洞内，桥洞窄小，他常于晨昏时刻盘膝端坐于桥洞口，望着桥下混浊的流水出神，神态忽喜忽悲，有时亦平静无波。
　　白天，翕之僧则离开桥洞，在东街市四处游荡，他或坐于某菜贩旁边观其与买菜妇人们讨价还价，或立于热闹的车站一角看众生熙熙攘攘，又或与街头流浪小儿嬉戏，然后一同分食化缘来的食物……
　　翕之僧有时亦离开东街市，或四、五天，或半个月而返，无人知其去了何处，问之也不回答。

　　东街市有一位老妪，教导儿童绘画为生。闲暇，她爱坐窗前临摹市井百态，翕之僧亦多成为她画纸上人物之一。年深日久，老妪发觉翕之僧那一袭袈裟从未换洗过，天天风吹雨打，尘土袭扰，却是一直洁净无尘，亦不破损。老妪心中异之，知翕之僧恐非俗世常人，遂每逢翕之僧来化缘，必定殷勤招待。同时叮嘱家人，若日后有不可解之急难，去哀求那落魄僧人，或许是一法。家人闻之，皆一笑，以为老妪年老昏聩了。
　　翌年，老妪逝去，其子有一女，年方9岁，性格活泼好动，某天和玩伴们在河畔戏水，归来便昏迷不醒，三日后腹大如鼓，CT照之、彩超照之、磁共振照之，却是腹内空空，什么也没有，体征也没有任何不同于常人之处，群医束手，家人愁急而无策。忽然老妪的丈夫忆起老妪生前所言，提示其子何不死马当活马医医看？踌躇再三，当夜，其子与其妻悄悄寻至翕之僧所宿的桥洞前，焚香跪拜，哀哀泣求。
　　良久，翕之僧从桥洞出，长叹一声，咬破食指，滴了一滴血珠于随手拾捡的破瓦片上，递给其子。其子小心翼翼捧着瓦片回医院，喂女儿饮下。少顷，天际隆隆有雷声滚动，其女腹中亦隐隐应之。围观者神色惊惧，慌疑不定。数息后，突然暴雨倾盆而下，一道璀璨夺目的闪电从天穹轰然劈落，同时，其女腹内亦有一道无比璀璨的闪电倏忽迎上，两道闪电虚空中汇合，如同一道桥梁。众人同时皆仿佛看见有一条银色透明的小蛇顺着这道闪电蜿蜒溯游而上，然后消失于乌云深处。
　　转瞬，云散雨收，众人于异象中清醒，再回头望向躺卧病床上的女童，却见她已经翻身坐起，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腹部平坦如初。

　　翕之僧露了这一手，复又泯然如常人，渐渐，众人又忘了此事，更有好钻研科学者，认为少女体内应该是一种尚不清楚的气体，那天打雷时恰好排了出去……
　　至于银色透明小蛇什么的，雷声中的幻觉尔。

　　认同这种观点的人甚多，其中便有东街市里的某苦力。
　　此苦力名叫老张，大约四五十余岁，面色苍老，皮肤黝黑，十多年前来到东街市，一直做苦力为生。

　　老张算起来还是翕之僧的邻居，他也住在河桥的桥洞里。当然，是比邻的另一个桥洞。老张生性善良，每日辛勤做苦力回来，总要带些食物给翕之僧，他怜悯这年轻的僧人，觉得他应该是像自己一样，内心有着不可言的苦楚，所以，才浪迹世间，自虐般地活着。
　　翕之僧初来的那会，东街市的一些地痞流氓常欺凌他，若非身强力壮的老张护着，不知要被揍成什么惨样。亦因为如此，老张才不相信翕之僧是什么高僧，一个连自己安危都保护不了的人，不是俗人还能是什么呢？

　　某天，老张遇到一位好主顾，多赚了几十块钱。黄昏归来，他便买了一瓶酒，半斤卤菜，坐在河桥下吃喝。大半瓶酒下肚后，老张有些醉了，他便抬起醉眼，斜望着正坐在桥洞口静静看水的翕之僧，说道：“你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老张这是醉后的喃喃自语，并不指望翕之僧回答，然而他刚说完，翕之僧却抬起眼眸，回了他一句：“为什么？”“因为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仙，就不会有那么多恶人作恶而不遭报应！”老张突然恨恨地一摔酒瓶，指着天空怒骂了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有神明啊，屁的神明！老天瞎眼了，你瞎眼了！”骂完，老张蜷缩起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时，这中年男人悲戚的哭声，飘荡在黄昏的河面上，是那样的苍凉和无助。

　　痛哭一场后，老张踉跄地回到桥洞里睡觉，那晚，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过去的往事。从自己大学毕业开始，到自己找到一份高薪工作，遇到心爱的女子，然后结婚、生下可爱的女儿；再到自己因为发觉领导的财务问题，不肯同流合污，被人陷害，说自己杀了一个女人，而这个死去的女人更莫名其妙地成了自己的小三，使妻女误解憎恨自己，自己只能四处逃亡，有家不能回……
　　这梦老张做过无数遍，早已经熟悉无比。但这次，老张梦里似乎多了一道目光在或远或近地盯着他。这道目光，平静得没有波澜，就像一口无喜无悲的古井。

　　第二天，老张象往常一样去市场里做苦力，一样和工友们嬉笑怒骂。翕之僧，却悄悄地离开了东街市。
　　这一离去，就去了七天，七天后，翕之僧才返回。老张开玩笑地问他去哪里逍遥了？他依旧沉默着不回答，静静地走向桥洞，快进桥洞口时，他方回过头对老张说了一句话：“老天无眼，人心却是有眼的。”

　　又过了七天，两位警察突然找到老张，老张吓得脸色苍白，以为这次终于完了。却不料警察告诉他：他没事了，他以前的公司领导自己跑到警察局自首，供出了一切，包括杀死那个女人栽赃给老张……这次警察找他，只是请他回去做证人。
　　老张呆呆地愣住了，半响，他问警察：“怎么找到我的？”警察回答他：“是你的妻子告诉我们你在这里，而据你妻子讲，是一位年轻的僧人告诉她的。”

　　老张离开东街市前，回到自己栖身的河桥下，翕之僧不在桥洞里，老张突然冲桥洞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才转身和警察一起走了。

　　老张走了，河桥的桥洞便空了一个，对流浪在城市底层的人来说，一个桥洞也是很好的地方。自然，立刻就有人占了老张的位置。
　　不过这次占老张桥洞的，不是普通的俗人，而是一个小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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