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倾月落

　　祁宁撩起袖子，两只手交叉着，说道：“虽说卫大人的母亲是天水桂氏旁支的小姐，但毕竟卫家是富商出身，不注重家族礼制的教养。卫大人考不中进士，家族财力雄厚，花钱买个官职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祁宁挑眉，笑意盈盈地看着卫新恒。

　　“胡说！”卫新恒赶忙矢口否认，但脚底不安地挪动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卫新恒年轻时科考屡屡失败，卫家老爷心疼自家孩子，于是大手一挥替他买了一个官职。后来卫新恒一步步进入六部，再靠着自己走上礼部尚书的位置。

　　但祁宁此话一出，卫新恒买官职的事情是真，而后面他靠自己努力往上爬的事实就没有人在意了。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感兴趣的那部分事实。

　　“胡说？嗯……”祁宁故作思考，而后讥笑道：“难道卫大人懂礼法？既然懂礼，又为何轻怠本宫这个从西梁远道而来的公主呢？莫非是北靖已将我大梁不放在眼里，若是这样，北靖又为何装模作样地给我大梁下请帖呢？”

　　祁宁一席话揭过卫新恒买官一事，将他怠慢的事情上升为北靖与西梁的国事，如此一来，若卫新恒要息事宁人，只得低头给祁宁道歉。前提是，他如果够聪明的话，就不会让事情继续发酵，影响北靖和西梁明面上的两国关系。

　　“外臣卫新恒有眼不识泰山，轻慢了西梁宜安公主殿下，在此告罪，希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原谅外臣的疏忽。”

　　卫新恒双手交叠与额前，俯下腰身，提声恭敬道歉。

　　不管宜安公主有没有西梁皇帝的撑腰，单凭此事若是影响到北靖和西梁关系恶化，她宜安可以不管不顾，但卫新恒绝对不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背负上两国数百万名百姓的骂名。

　　卫新恒黑色的官服随风飘荡，但他的身子骨坚硬，丝毫不受天气影响，在狂风中一动不动。

　　祁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轻蔑地俯视着卫新恒白丝斑驳的头顶。

　　没有祁宁的同意，卫新恒始终保持着弯腰俯首的姿势。西梁和北靖两方朝臣的视线皆注视着队伍中央的一紫一黑两道身影。

　　许沐言注意到四周的视线都是对卫新恒的怜悯同情，以及对这位跋扈的西梁公主的鄙夷，他身子微微靠近祁宁，低声提醒道：“殿下……”

　　祁宁缓缓收回目光，随即望向这座立于黑山背面的城池，眼睛平静地像一滩死水。

　　“宜安公主，”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谈姝意走向卫新恒身侧，打抱不平道：“不管你在西梁是何做派，如今这是到了我北靖都城，就算卫大人有什么疏漏的地方，他都已经给你道歉了，你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呢？”

　　“姝意。”燕度从使臣队伍中跑出来，面色焦急地停到谈姝意的面前，视线却一直落在祁宁的脸上，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燕度。”谈姝意兴奋地拉着燕度的袖口，惊喜又担心地问道：“听说你在荫城被人给劫了，是不是这个西梁公主做的？”

　　谈姝意恨恨地瞪着祁宁，脸颊因生气鼓得圆嘟嘟的。

　　燕度把谈姝意拽到自己的身后，语气带着抱歉，对祁宁赔罪道：“公主殿下，对不住了，姝意年幼，口无遮拦，你就别和她计较了。卫大人也一把年纪，在这儿躬身了半天给您道歉。不如殿下先行进城，有什么不满的，或者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本侯定全力以赴。”

　　西梁使团到达沙都城前快半个时辰了还未进城，这么一大帮人杵在城外也不是个办法，出于对北靖皇室颜面的维护，燕度在祁宁面前示个弱也不算什么。

　　“燕度。”谈姝意不满道，她不明白燕度为何要一再忍让这位西梁公主。

　　“好，进城吧！”

　　祁宁怎会不明白燕度的用意，使团刚到沙都，她也并不想太过针对北靖，毕竟以后还有更重要的计划。既然有人递了台阶，何不顺势而下呢？

　　安顿使团一行的任务本该是卫新恒的责任，偏偏他又得罪了西梁公主，而这件事情最终落在了燕度的肩上。

　　西梁使团一行人在燕度的带领下入住了白虎馆。

　　“按照方位划分，苏御在青龙馆，安阳王在朱雀馆。”祁宁换上常服，嘴里念念地分析道。

　　也不知安阳王有没有到沙都？

　　祁宁收回思绪，想起今日是约定的第三天，该联系苏御去取紫苏散才是关键。

　　她走出房间，逮住一名北靖侍女询问后，便知晓了青龙馆的大致方位。此时她行动自如，没有受到过多的限制。想必今日在城门外的事情还没有传遍整个沙都，单就消息传播速度方面，沙都是万万比不上烟阳的。

　　沙都作为北靖国都，就繁华程度，是不如荫城的。但街上来往巡视的士兵护卫，可见沙都治安严谨，是荫城所不能比的。

　　正想着，有几粒花生砸到祁宁的脚下。她抬头望去，只见苏御懒懒地斜靠在窗边，一脸不羁，邪笑地看着街边的祁宁。

　　这人长得已经够高了，还每次喜欢站在楼上俯视别人。

　　祁宁一脸不悦地捡起地上的花生，心里暗暗诽谤。

　　“李记食铺”店面上方的牌匾上书写着这四个大字，祁宁跨过门槛进入店内，发现店铺装潢简约大气，与北靖其他店铺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心中便有了猜想，这间店铺极有可能是东周的暗桩。

　　店铺一楼还有零星的两三个人，二楼则是空无一人，只有苏御孤零零地坐在窗边，独自一人斟酒。

　　祁宁自然地坐在他的对面，直截了当地问道：“紫苏散呢？找到了吗？”

　　捏着酒杯的手在空中一滞，苏御面色不悦道：“和我除了正事就不能聊聊其他的吗？”

　　粉色的釉杯放到祁宁面前的桌子上，杯中的清酒也是粉红色的，苏御介绍道：“东周的桃花酿，尝尝。”

　　祁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甜的花香很好地中和了酒的苦涩，半晌后，舌尖还残留着甜甜的味道。

　　“不错！”祁宁挑眉，不住赞许道。

　　苏御的脸色明显有些缓和，紧接着祁宁又问道：“所以你是没有找到紫苏散吗？”

　　本来转晴的心情又跌入谷底，苏御半眯着眼睛：“你质疑我的能力？”

　　祁宁不置可否。

　　随后一个黑色的瓶子在空中划了半道弧线落在祁宁眼前，白嫩的手问问接住瓶子，祁宁得逞般扬了扬手中的瓶子，道：“多谢。”

　　苏御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酒壶往祁宁杯中倒满。

　　激将法，从来对东周礼王不管用。但苏御永远愿意配合她的演出。

　　“既然收了我的药，就能给我讲讲你的计划了吧？”

　　祁宁将药瓶小心地揣回怀中，随意道：“过几天你自会知道的。”

　　“祁宁，这里是北靖，不是西梁。你做事得有些忌讳，不能像在西梁那么不管不顾了。”苏御满脸担心地看着祁宁，在西梁或许有圣上偏袒她，可北靖本身就是一个虎狼窝，一不小心估计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嗯。”祁宁漫不经心应道。

　　她再次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苏御见状，又要给她添酒，谁知这次祁宁手掌扣在杯口。

　　苏御疑惑地看向祁宁，两人的视线交汇，祁宁收起玩闹的模样，认真地说：“苏御，紫苏散的事情多谢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我能做到的，拼尽全力也会帮你达成。”

　　“什么意思？”苏御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咚”的一声，酒壶底狠狠撞在桌面上，苏御低沉道：“不用说了。”

　　“我和你成亲，的确是西梁和东周最好的、最稳妥的一步棋。”

　　修长的食指将酒杯掀翻，杯沿在桌面上打了几个转才停下。

　　“可是苏御，我有喜欢的人了，从年少时就一直喜欢的人。”

　　“我不介意。”这句话就像自己冒出来的一样，说完后，苏御惊讶地瞪大眼睛。

　　“苏御——”祁宁厉声唤到他的名字。

　　苏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五年前祁宸兵败汝南，南曦要求你前往玉城和亲，明明那个时候你答应了。既然你能嫁给南曦那个老皇帝，为什么偏偏就我不行？”

　　这句话在苏御心中无数次反问，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偏偏就我不行。

　　祁宁知道此时并不是拒绝苏御的最佳时机，西梁势单力薄，南曦北靖虎视眈眈，若此时再得罪东周，无疑是雪上加霜。

　　既然得了苏御的喜欢，祁宁相信苏御不是耽于情爱，置国家于不顾之人。若人有了执念，这一辈子都逃不开了。祁宁知道林璟是她心底最深的执念，而她愿意清醒地沉沦。

　　苏御是个很好的人，她不能将苏御带进自己的执念里。越早拒绝他，对他越是好的。

　　话已至此，苏御是聪明人，会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吧。

　　祁宁作势就要离开，苏御起身挡在她的面前。

　　声音黏黏糊糊，低吟道：“别走……”

　　祁宁抬眼对上他如受伤小狗般水汪汪的眼睛，心底一惊。

　　“祁宁，你怎么这么残忍啊？”

　　祁宁肩膀一沉，苏御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环绕，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侧。等反应过来，苏御将她抱着时，祁宁想大力挣脱出来，将他推开。

　　却不想这人甚是沉重，祁宁无力挣扎，认命般接受苏御紧紧的深拥。

　　“你好残忍，连让我喜欢你的机会都不给……”

　　“我不要你什么回报，我只想要一个喜欢你的机会，你可以不回应，就让我一直喜欢你，喜欢到哪一天突然就不喜欢你了。好吗，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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