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倾月落

　　不多时，一位身穿蓝色衣衫的才子模样的人缓缓步入大殿，昂首挺胸，丝毫不畏惧坐在上首的宜安公主殿下。

　　“草民叩见公主殿下。”

　　“你就是冯泰说的人证？”祁宁警惕的目光落在他的面容上一动不动，似有几分熟悉。

　　男子面容不见慌张，反倒更加从容道：“正是。草民姓齐，名正修，是原贯家村村民。”

　　“噢？”祁宁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右边胳膊撑着扶手，一副慵懒模样。

　　齐正修一出口，祁宁便猜到了冯泰要耍什么花招，心底有几分不屑。

　　男子拿不准公主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继续陈述道：“冯县令于三年前在贯家村征地，官府通告明说会给村民赔偿地款。刚开始我们村里人也是不愿的，后来县令屈尊拜访村里家家户户，说建设鸣乔山庄都是为了新县的未来。我父亲和几位叔叔伯伯都被县令打动，也帮着说服村民一起搬。”

　　“而血状上写的事情都是无稽之谈。”

　　明华满脸惊恐，不停地摇头：“不是的，我没有骗人……”

　　齐正修走到明华面前，说道：“想必就是你冒充贯家村人，诬陷新县父母官冯县令的吧？”

　　明华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不断重复着“我没有，不是我……”

　　“草民以前在村里根本没见过这位妇人。”齐正修眼神坚定，任谁看了，都会相信他说出的话。

　　“如果草民记得没错，前段时间，鄜州城出了一名女疯子，隔三岔五在府衙前击鼓鸣冤。当时邓知府还找大夫给她看诊过，说她神识不清，说的话不能当真。怎么今日邓知府又突然信了这疯子的疯话呢？”

　　“黄口小儿，满嘴胡话。”邓学辛一时反驳不过，又转向祁宁，委屈喊道：“殿下，你不能只听信这小人的一面之词啊——”

　　祁宁表情烦躁，暗了暗太阳穴，突然就懂了皇兄和皇叔处理政务时的感受了。

　　“邓知府，这怎么能是胡话呢？殿下若不相信，可以从鄜州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他们绝对认识这个女人，当日是邓知府亲口承认她是疯子的，鄜州城的百姓都知道。”

　　这一番话在邓学辛的脑袋里炸开了，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憋屈得很。

　　“新县县衙有每个村的户籍名册，只要在名册上瞧一瞧，便知贯家村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明华的村妇了？”

　　齐正修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颗钉子，誓要将邓学辛和明华钉死在大殿之上，替冯泰逃脱掉。

　　冯泰趁着间隙，连忙捧上户籍名册：“这本是上任县令在时，主持更新过的册子，请殿下查看。”

　　许沐言自从刚刚出了大殿，现在还没回来。祁宁挥了挥手，示意女官去接过名册。

　　那本厚重的名册落到她手里时，祁宁心底一叹：“冯泰这老狐狸，不愧是早有预谋。”

　　名册的纸张微微泛黄，看起来颇具年头，这也是冯泰故意让祁宁看到的，以此来排除名册造假的可能。

　　祁宁不翻也知道，名册上定然没有明华一家的名字，更有可能，那些在状纸上签字的村名，也不会出现在这本户籍名册上。

　　“的确没有明华的名字。”祁宁淡淡道。

　　冯泰胡子下掩盖着翘起的嘴角，心里得意，顺带嘲笑一番邓学辛的不知好歹。

　　明华慌了神，跪在地上，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地磕头，期望公主殿下能够查明真相，替自己主持公道。

　　祁宁不忍看到她泛红的额头，给女官使个眼神，女官心领神会，下到殿中将明华扶起。

　　嘴里念念道：“殿下不喜看见别人哭。”

　　女官扶起明华的瞬间，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再等等。”

　　明华不明白再等等是什么意思，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殿中观望着。

　　“邓学辛，你可知罪？”祁宁厉声问道。

　　邓学辛跪在殿中央，浑身颤抖：“下官、下官知罪。”

　　“言老是你的恩师？”祁宁起身，双手背后，走到台阶边缘，俯身望着邓学辛。

　　“是。”

　　“你的名字可是恩师取得？”

　　“是。”

　　“邓学辛，大梁二十四年进士，原籍秦州南岭县潭沟村。”

　　邓学辛诧异，猛然抬头，与祁宁平静的眼神相撞。心里抑制不住的好奇，公主怎么会知道我？

　　“你一路从潭沟村里考出来，那年秦州一共有十一名学子进入会试，有两名进入殿试，但只有你一人被先帝赐‘同进士出身’。”

　　“当年皇兄读过你的策论，说你有治世之能，你从百姓中而来，自然该回到百姓身边。烟阳城内世家子弟众多，你没有背景，很难有出头之日。皇兄觉得将你放在京城并不能发挥你所有知识与才干，于是请求先帝，让你来了鄜州。”

　　邓学辛的眼泪绷不住了，像融化了的冰山，顺着脸颊直直往下流。

　　“让言老收你为学生，也是皇兄的意思。邓学辛，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还能想起几十年前策论文章写出的话吗？是谁说的为官未必清廉，但一定事事要以百姓为先？就这一句话，你差点落榜了，是皇兄和其他三位阅卷的大人争辩了一晚上才保住了你的名次。”

　　“现在的你呢？鄜州的知府大人，为了一己私欲，将百姓的安危视而不见，你还算是什么地方父母官？你对得起太子的信任，对得起言老的栽培，对得起十几年寒窗苦读的自己吗？”

　　在其位，谋其政。

　　在冯泰对贯家村人不断打压中，邓学辛选择视而不见，浑水摸鱼，事后与冯泰一起分享压榨百姓的“成果”，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对百姓的欺侮呢？

　　泪流满面的邓学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祁宁，齐正修与冯泰暗暗对视，发觉事情逐渐变得古怪了。

　　“殿下，邓学辛作为鄜州的首要官员，却屡屡打压新县，诬陷冯县令，请殿下为我们做主，还冯县令一个公道。”齐正修慷慨陈词，听起来还将冯泰塑造成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祁宁叹息一声，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看着那两人：“你拿这么厚的一本户籍名册，是来耍我的吗？”

　　“什么？”

　　冯泰感觉得到眼前的公主殿下，与三日前刚见到的并不一样。那时大家都误以为她是一位骄纵，矫情，荒唐的公主。现在上首的公主殿下，知晓邓知府的来历，说得出十几年前策论文章的内容，她的字字句句分明对鄜州城内发生过的一切了如指掌。如果是这样，她也定然知道冯泰在骗她，但她还依然隐忍，等得就是今天堂上对峙的一幕。

　　不不不，冯泰连忙否定自己的想法，自欺欺人安慰道：“就算娇蛮任性是她的面具，多年外放池阳的公主，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

　　“殿下，是嫌户籍名册太厚了吗？下官派人将贯家村信息誊抄下来，给您查看。”冯泰依旧笑着脸，奉承着。

　　祁宁转了转脖子，重新坐回宝座，冷声道：“本宫是说，这本名册是假的。”

　　“怎么会呢？公主殿下长居后宫，不懂前朝政务，更不懂地方官府运作，这户籍名册几年更换一次。新县最近一次户籍名册更换也是在上一任县令在任期间。”齐正修不满地反驳道。

　　祁宁右手支撑着下巴，单边挑眉，眼里藏不住的嫌恶。

　　“大胆！”

　　齐正修背后传来一声呵斥，只见许沐言手中拿着几个册子徐步走到殿中央，先朝公主行了一礼，走上台阶，转身面对着殿中几人。

　　“跪下。”许沐言冷眼看着齐正修道。

　　“跪下——”

　　第二声跪下比第一声更具威严。

　　齐正修讪讪，拂起衣摆，端正地跪在殿内。

　　“你竟然敢质疑公主殿下？编造假的户籍名册，欺骗殿下在前，后又拒不承认，以下犯上，出口藐视皇家。”

　　祁宁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有许沐言在真好，不用自己再多费口舌了。

　　齐正修满脸不服气，与许沐言狠狠对视。

　　许沐言举起一张白色册子，正声道：“这本是在户部誊写的新县贯家村户籍资料，上面有尚书印。册子上当然有明华的名字，但没有齐正修，你的名字。你敢替冯泰作伪证，欺骗公主殿下，令五十大板，关押天牢。等查清你的真实身份，再另行处置。”

　　五十大板？许沐言的手真够黑的，这可不像他平日光风霁月般的作风。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齐正修怒吼着。

　　祁宁按了按耳朵，满脸无奈。

　　“藐视皇家，杀你一百次都不够，拖下去。”许沐言命令道。

　　殿外进来一对黑甲士兵，将挣扎的齐正修给押走了。

　　“圣上口谕，邓学辛，收回知府印，剥夺官职，永不录用。”许沐言顿了顿，继续道：

　　“圣上说，你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邓学辛磕头叩首：“谢主隆恩。”

　　他颤颤巍巍起身，疲累的步伐缓缓离开鸣乔山庄。

　　鄜州城官场浮沉十八年，来时一白身，去时一白身。

　　汲汲营营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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