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落红应满径

　　日薄西山，方举行过元旦家宴，皇帝按礼最先离座，女乐起，后妃们出座伏在地上恭送皇帝。他心里那时却是一片空白，乘着暖轿回景微宫时，还是易北德几声提醒，他才慢慢回过神来。

　　进了暖阁，地炕倒是极暖，他缓缓的吁了一口气出来，淡声问了几句朝中几位大臣的事情，易北德一一答了，他想一想方道：“叫秦尽歌来见我吧。”

　　他心里极乱，碰巧最近呈上新墨，是上好的歙石砚，于是抬头就说：“拿水来试试墨。”侍候笔墨本是小太监的差使，可是不知怎么的，这回立在跟前的竟是一个娉娉婷婷的宫女，翟枫眉头一皱，就要发作，那宫女胆子却极小，马上往后缩了一缩，十分惊惧。翟枫不由得一愕，仿佛忆起了什么，倒是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怯怯的答：“回皇上的话，奴才叫凝霞。”凝霞第一次在御前侍候，战战兢兢，生怕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是如今她只觉得皇帝眉目疏朗温和，连声音亦是平静可亲，丝毫不若姑姑们所说天威难测，喜怒无凭。她心里安了安，不由得浅浅一笑：“皇上，这方歙石砚是奴才家乡所产，墨色如油，质地润密不伤笔毛，您大可试一试。”

　　依照内廷规矩，宫人不是皇帝问话按理不能擅自开口，易北德就要喝叱，谁知皇帝亦只微微一笑，殊无愠色：“你家乡在安徽？”

　　易北德不免吃惊，要知这七八年来，皇帝已是喜怒无常，行事益发暴戾，御前侍奉的宫女太监稍有差错，大多被发落到慎刑司，几十个板子捱不住的也是命数，如今这样好声好气的和一名宫人谈话已绝无仅有。他向来伶俐，一下子就记下了凝霞。

　　一旁的赵楠频使眼色，凝霞吓得噤了声，匆匆下去准备清水，皇帝不见回话，才抬起眼睛，不轻不重的看了一眼赵楠。其实翟枫生得极俊，那一双眼睛眼角斜挑，看起人总是隐隐令人生寒，他这样一看，虽只是轻描淡写，赵楠不自禁退了一步，连声告罪：“皇上。”

　　秦尽歌是这时候进得偏殿，正和凝霞擦身而过，他目光却在她身上停了一停，才请了安：“皇上万安。”

　　翟枫若有所思的笑了：“像不像？”

　　他这样没头没尾的问话，秦尽歌心下却再明白不过皇帝的意思，只是慢慢叹了口气，其实，再像又有什么用？他不敢外显太多情绪，只是装糊涂：“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翟枫听见秦尽歌的回答，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重新开口已是家国大事：“安徽近日来水汛泛滥，朕有意让你去勘一勘灾。”他停了一停，又说：“人在堤在，堤若不在，你就提着人头来见朕吧。”

　　后来易北德有意无意，总是让凝霞在御前侍奉，皇帝确实待她好，从来不曾对她发过脾气，偶尔用晚间酒宴的时候也赏她，洪佑十三年，夏凝霞一路从答应、常在晋封到贵人，洪佑十八年，已是后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是年末，皇后薨，从此凝霞以副后身份执掌后宫十九年，夏家权倾天下，街坊市井流传：“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夏凝霞霸天下。”

　　洪佑三十八年，皇帝亲自下诏赐死夏皇贵妃，从此不再临幸后宫，直至四十年驾崩。

　　是一个风雪极大的夜里，窗外北风如吼，飒飒呼啸，彼时凝霞尚是贵人，皇帝拥着她，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那样贴近、那样贴近，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缩在他的怀抱中，帝王御用的龙涎香气叫人沉溺，他难过到了极处，亦是一言不发，良久良久，夏凝霞才听得皇帝极低的声音，只是寥寥六字：“十年无处相思。”

　　到底不是她。到底不是她。那样多的荣宠给的原是另外一名女子，夏凝霞不是没有耳闻，关于那名在十年前早逝的淮阳郡主……

　　她反覆念着他的名字、她的名字，这一生一世，心字却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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