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仙

　　转眼，已过半月有余。

　　犹若桂殿兰宫的将军府庭院内，红梅正盛，飞雪漫漫，皑皑落满枝丫。

　　为给女儿冲喜，符心舟在将军府内大摆宴席。

　　正值平午，乌金殿内鼓瑟吹笙，贵宾们觥筹交错。

　　殿外一众舞姬身着青衣，水袖飘扬，有序地站在冰厚三尺的湖面上，长袖如云，柳腰伴着锣声鼓点轻摆，寒风一过，落雪红梅为美人们作衬，活生生美成了一幅画。

　　晶莹剔透的琉璃帘直直横挂在大殿中央，优雅却又不动声色地将乌金殿隔成了两个世界。

　　只因今日到来的宾客大都是符心舟在朝堂之上结交的同僚，再或是些压根不熟却热衷于攀权附贵的皇亲国戚。

　　远远看上去乌泱泱一大片人，热情又洋溢，可温久一个也不认识，只好支着下巴，独自坐在下首，手里捏把勺，边在碗里头画着圈圈，边欣赏殿外冰面上清丽佳人们的婀娜身段。

　　符心舟高立于殿庭之上八面张罗，见温久如此百无聊赖，自己又分身乏术，即刻便拨了几个年轻婢女过去服侍。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

　　少女正沉醉于大乐师那美妙歌喉之中，忽地，身后的裙摆处随着那群丫鬟走过的步伐，腰间的衣布一松一紧，拉扯得极有节奏。

　　“......”

　　一个时辰前才换上的新袍子......

　　温久无奈放下手中的汤勺，慢慢转过身，垂眸看着身后那原本干净柔和的青灰色裙袂正被一层厚厚的黄泥覆盖着......

　　温久心中虽有不悦，但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她又何必去跟几个小丫头锱铢必较。

　　虽说温久最不喜欢的就是麻烦别人，但她如今伤势未愈，手上的伤口碰不得水，这下只能劳烦齐嬷嬷辛苦一些了。

　　正拍打着群袂处的黄泥时，那群始作俑者们像是没事人一样，边回过头盯着温久窘迫的模样，边遮面而笑径直朝着门外走去，嬉笑打闹间，话里话外满是尖锐，

　　“你说好好一个美人天天穿件灰青长袍，大喜的日子打扮地跟那宁安寺里头的姑子似的，也不爱搭理人，真怪......”

　　“就是就是，一副病怏子模样，风一吹就要被刮出二里地了似的，万一服侍不周伤了碰了，大将军可是要怪罪的......”

　　“是呀，大过年的，咱可别惹一身晦气，快走快走......”

　　“对了！方才听齐嬷嬷讲起，时常跟在她身后的那位贵公子回来了！清隽矜贵，浓睫高鼻，当真是生地极漂亮，活如话本里头的玉面修罗呐......”

　　丫鬟们的交谈声不算小，一番议论下来，引得周围的宾客纷纷向温久投去异样的目光。

　　听到这话，温久收起了再度沉浸式赏乐的心思，面上一贯保持的假笑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却很快如常，手里攥着汤勺画着圈圈的动作也依旧没有停下。

　　她倒不是把方才几个黄毛丫头的闲言碎语放在了心上，而是被那句“漂亮公子”吸引了注意力。

　　漂亮公子该不会是......

　　温久透过人群，顺着丫鬟们走去的方向投去一瞥。

　　果真是他。

　　乌金大殿半里之外，一座危石在成的假山旁，少年一袭白袍纤尘不染，长身玉立。

　　他端着热酒，背对而立，若不是高束起的墨发与周围雪景黑白相映，几乎就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叫人难以发现他的形迹。

　　时常跟在身后的少年是否真的美若神明，温久其实也不大清楚。

　　她二人虽同为府中贵客，但那少年却行踪诡秘，每隔三五日才现身一次，每次出现都是静静跟在温久身后，隔着不近又不远的距离，一跟便是一整日，却又从不主动同她讲话。

　　她对他的样貌，几乎没有印象。

　　温久小鹿似的黑瞳直勾勾地打量着那少年的背影，思忖地入神。

　　“光是一个背影就足以令人挪不开眼呢！”
　　几个丫鬟躲在殿前的石柱后侃侃而谈，其中一个像是羞红了脸，扯着帕子掩面道，

　　“等过了新春，便是我离府之日，等除夕采买那天，咱们一起去宁安寺求姻缘可好？我要求菩萨赐我一个俊俏郎君，最好是......”
　　那丫鬟的脸突然红地像要烧起来似的，臊地她连话都说不下去。

　　“最好就是跟前的那位公子，对吧？”她身侧的姐妹替她开了口，“哈哈哈，天还没黑你怎的就开始做起梦来了？”

　　“才不是呢！”

　　“......”

　　一场无趣的对话被温久听了个七七八八。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现在的小姑娘说起这些来怎的毫不遮掩呢......诶？宁安寺？这座庙宇的名号怎么好像在哪看到过......”

　　温久眉头一皱，低声嘟囔了一句，而后自顾自地舀起汤勺轻抿了一口米粥，

　　“宁安寺......”

　　“等等！”温久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默默打了个寒惊，她慢吞吞抬眸转过头，瞳孔猛地一缩，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眼前的一排丫鬟，头皮发麻道，

　　“宁安寺不是早在五百年前就焚毁于一场无名火中了吗？！”

　　《元光纪年》中所录，凛城东坊宁安寺，始建本朝初立，皇家御庙。元光三十年，开国武将符氏谋反，藏兵于此，起兵前夜，无名大火起，将死兵卒；同一时刻，将军府满门一百八十口无端自燃，皆亡。

　　五百年了，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等到连人带庙烧了个精光，露出大量刀枪剑戟，皇帝才后知后觉，曾经同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要反。

　　自此皇帝大怒，不再允许民间修建面积过大的庙宇，宁安这两个字也似是被刻在了历任天子的逆鳞之上，触之即死。

　　只要年号不改，这万里江山还姓白，这世间从此便不会再有宁安寺的出现。

　　等温久察觉于此，再度回首时，眼前的场景不禁令她倒吸一口凉气。

　　身处冰天雪地中聊得热火朝天，谈话间，女孩儿们面前却清清透透，口中竟冒不出一丝半点儿的热气儿！红皮灯笼的照映下，身后却又有影子！！！

　　能做到死者生影条件之一，便是四柱纯阴命格的枉死之人。

　　若死者又恰好是位女子，待到鬼尸成型之日，育出的必是最凶残的鬼煞。

　　那天尾随至玄冥山的四阴鬼尸，该不会......跟她们是一伙儿的吧！

　　看清眼前一切时，温久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她倏地抬起头望了眼天色，此时带着师姐一家即刻启程，半日的脚程足以在天黑前抵达玄冥宗。

　　那日便是一个不成气候的鬼尸都差点让她把小命给交代了，这一排的......

　　此时温久心中只有三个大字：

　　赶！紧！跑！

　　她来不及多想其他，正打算起身前去告知符心舟她府上有好多只鬼时，忽地一股无名力量将她给重新摁回了坐榻上。

　　紧接着，脑海中似是隔着千山万水，飘飘渺渺地响起一个声音，
　　“还行，转世千年，倒也还没忘光，竟还能看出这几个丫头是鬼煞。”

　　被强行摁回座位上的温久稳了稳身形，丝毫顾不上脚踝处伤口再度撕裂开的巨痛，她昂起头，战战兢兢朝着周围环视了一圈。

　　这才发现，远处立于假山下的白行简正端着酒杯，面庞朗若清月，一双秋水湛湛的眸子虚虚地投在自己身上，嘴角勾着一抹讥笑，早已望了她半晌。

　　二人隔着几道“身影”遥遥相望，面对如此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莫名奇妙的话语，温久心里有些茫然。

　　这人竟会虚空传音？！

　　她盯着白行简那双漆黑的眸子入了神，什么转世千年？可是传错人了？再说了，她本就靠抓鬼这手艺吃饭的，怎会瞧不出端倪？这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百思不得其解间，温久脑海之中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尊，莫不是......看痴了？”

　　“......”

　　温久立即收回视线，脸色瞬间青了一半，登时便在心里咒骂了起来，“什么漂亮公子，明明就是个登徒子......”

　　白行简轻笑一声，弯着眉眼望向她，好像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似的，“登徒子也是有名字的，在下姓白。”

　　他薄唇又启，“乖乖坐好，好戏马上开始。”

　　温久：“......”

　　话落，白行简藏于袖中的双指不可察觉地轻屈了一下，似有若无的一丝仙气缓缓爬上指尖，他手中那杯早已冷透了的热酒又重新冒起热气儿来。

　　若是放在以前，这种麻烦事白行简根本不会做，几只孤魂野鬼一把捏死了事，哪需要他这么大费周章，耗费自己真元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

　　原本这大雪的天气，层云应该要积压到好似坠下来一般，可随着白行简提气运灵的那一瞬间，风雪渐渐止住。

　　黑压压的天空霎时层云尽散，清阳曜灵。

　　天光渐渐明媚，那几个丫鬟像是察觉到了些许异常，石柱后原本滔滔不绝的嬉笑打趣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白行简缓缓举起手中的那杯热酒，对准了曜如火球的烈阳，朝着空中轻轻一泼。

　　“轰！”

　　那杯热酒像是被他浇在了太阳上，天空中顿时发出一阵轰鸣，炸出团团火花，凛城中霎时火光冲天。

　　躲在石柱后的一个丫鬟探出脑袋，朝着天空快速瞄了一眼。

　　见到这漫天的火星颗颗宛如火球般大小，探出脑袋的那丫鬟微张着嘴，神情茫然，登时就被吓懵了，面上那惊恐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她这辈子最畏惧的某样东西。

　　直到她亲眼看着那火球在地面上砸出了个大窟窿，层层热浪袭面，石柱后的那五人才愣过神来，相互推搡着，撕心裂肺地呐喊道，

　　“着火了！着火了！快跑！快回无春涧里去！”

　　从空中落下的滴滴烈酒化作缕缕火苗，像是长了眼睛一般，跟在五人身后穷追不舍。

　　被吓地胆裂魂飞的“丫鬟们”绕着冰湖外的九曲回廊四处逃窜，可奇怪的是，不管她们怎么跑，最后也还是会回到原点再次接受火苗的“洗礼”。

　　天火过境，万鬼伏藏。

　　不过片刻，一切平复如故。

　　庭院中天地一片寂白，只有那五具焦黑的尸骸被歪七扭八地挂在红梅树枝上，显得与这绝美如画的雪景有些格格不入。

　　而此时的乌金殿内，除了温久，起码是到目前为止，无一人察觉到殿外早已被搅地天翻地覆。

　　温久躲在殿庭大门后，坐在软榻上，边擦拭着脚踝伤口处沁出的血渍，边诧异地瞧着门外的“光景”。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暗自喃喃，“这是......鬼，遇着鬼打墙被吓死了？又或者是，被吓出原形了？”

　　白行简语气冷淡：“还不算太笨，能看得出我使的是障眼法。”

　　“不一样！师父说了，活人施障眼法只有活人才能看见，死人是看不见的。而鬼打墙只有鬼才能施出，也只有死人才能看见。”

　　话音刚落，温久便觉身后隐约一阵风动，再接着，一件柔软厚实，袖口处还绣有祥云花样的雪白大氅，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的后背。

　　温久被此举惊了一下，她忽地抬眸一望，这才发现，方才还相距甚远的那位“登徒子”，现在同她相距不过三四步，正与她倚在同一扇红漆木门上，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手上残留的血迹。

　　　不料，落在身上的大氅还没捂热，一只冷若冰霜，瘦地只有一层皮的枯黄糙手紧贴着她的后脊慢慢摸爬，悄无声息地绕过脖颈，径直抵在了温久的咽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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