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完结]人类般机械

　　可怕的不是凛冽的寒风，而是铺天盖地的谔谔白雪。它化成的水会侵入我露在外面的内部结构，造成零件罢工或混乱。
　　有人来了，我便说：“你好，我被摔坏了。可以为我组装好么？”
　　可是这是雪山底附近，天寒地冻，没有人愿意留下来施舍任何帮助。更何况这堆废铁在两个小时前可以在眨眼瞬间将一个活人轰成灰烬。
　　于是我看向比绵延的山更遥远的天空。不详而灰红的，缭绕着战争气息的诺曼迪斯天空。
　　从前它如懵懂的孩童般清澈湛蓝，现在它被远方的侵略者沃尔特斯璀璨，变得绝望而委屈，灰蒙蒙的，浑然欲泣。
　　我看着，看着不时在城镇某处升起的硝烟，看着暮色四合之下麻木壮丽的断云。
　　最后，一个小姑娘把我捡回了家。
　　湿冷冷的小屋子里噼里啪啦地烧着火。
　　我们围着火炉坐下，火光映得她的脸红彤彤的。
　　她为我擦干水渍。“我叫黛西，黛西•查尔斯。”
　　“你好黛西，我是A5-0731号。”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沃尔特斯机械人……你很像我哥哥。”她认真地盯着我，然后有些失望，“不过他的表情比你生动，眼睛里有着太阳的光芒，身体是温暖的。而且他已经战死了。”
　　“我很抱歉。”
　　火堆“啪”地跳动一下，映照着整个房间。
　　那一晚，月光少有地皓白。机械人不需要睡眠，于是我安静地听了一整晚一个人类少女的呢喃，以及在梦里的呓语。
　　第二天下午，黛西抱着什么图纸出了门。
　　她被拦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切损害沃尔特斯的存在，毁灭。”
　　轻而易举地夺过她抱紧的图纸。上面画着机械人的内部结构零件分布详细说明。眼也不眨地，烧毁。
　　再把手对着靠在树上颤抖的黛西。“一切损害沃尔特斯的存在，毁灭。”
　　我看到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如果当时我的心脏还在的话会是什么感觉。
　　不过即使我的左胸膛内布满的是转动的冰冷机械，我也觉得不好受。

　　回到沃尔特斯军营，我被重新编入机械队。
　　被占领的小镇上，教堂里。
　　沃尔特斯的军官们面带嘲讽的笑容，得意洋洋地接受诺曼迪斯教堂的圣水洗礼。
　　教父衰老的脸颤抖着：“愿上帝保佑您，上校。”
　　“谢谢，老家伙。托你们的吉言，我和我的士兵们会越战越勇，占领更多你们诺曼迪斯的领土的。——沃尔特斯万岁。”
　　一堆笑声在圣洁的教堂突兀地响起。
　　“沃尔特斯万岁！”
　　“胜利属于沃尔特斯！”
　　“诺曼迪斯的土地是我们的！”
　　……哄笑，贪婪，炫耀，狂妄。
　　这里唯一不变的，就是耶稣在十字架上安静慈悲的面容，还有机械人永远冰冷的脸。
　　突然间，一位中年修女突然伸出长袍下的手，手上握着一把手枪，正对上校！
　　“天主赐予我永生！”她声嘶力竭，扣动扳机。
　　我站得最近，并且组织了她，程序让我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她的生命。
　　教堂的人如同挣断了最后底线一样混乱了。教父大吼：“艾琳！”人类士兵、机械兵蜂拥而上，“保护上校，有袭击！”
　　而我只看见，她倒下去的同时披散下了干枯的长发，布着细纹的眼角因激动而抽搐，她看着我：“卡尔……”隐约有泪光闪烁。
　　这让我想起了那名叫黛西的小姑娘。
　　她闭着眼睛的一刹那掀动的嘴角：“卡尔哥哥……”

　　沃尔特斯为了进攻诺曼迪斯拼命搞科研，机械人便是他们这次压倒性胜利的主要原因。
　　机械人的躯体用的是人的身体，经过了改造，填充，整修之后，成为战争专用的机器人。沃尔特斯是迄今为止唯一有这项技术的国家。诺曼迪斯公民眼中最可怕的存在也就成了机械人。
　　而我，是沃尔特斯侵略军旗下的机械人，A5-0731号。也许我从前不叫这个名字，不过现在它就是我的唯一。
　　通过这个名字，我遵从沃尔特斯的命令。攻击，保护，侵略，毁灭。
　　不过与其他机械人有些不同，我能够思考。
　　我觉得这是程序的错误。
　　我把这个问题告诉了茱莉亚，沃尔特斯军营里职业为医女的人类。偶尔她会医治我，例如帮我接上几个断掉的线路。
　　“人类是可以思考的生物，而我不是也不需要。你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么，茱莉亚？”
　　“不，”她说，抚上我的额头，但那里冰冷坚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温暖，“那是与生俱来的，除非你毁灭自己，不然你无法舍弃独立的思考。”
　　我看着她。浅褐的长发光耀美丽，似蓝似绿的瞳色包含天空又包容湖泊，“我不是损害沃尔特斯的存在，不能毁灭。”
　　她笑了，“是啊，你不是。你是个奇迹，又是个怪物。那么，怪物先生，有兴趣晚上一起吃顿饭吗？”
　　“我没有消化系统。”
　　“对哦，差点忘了。不过0731你做饭真的很好吃，你可以看着我吃呀！”她的眼睛闪亮着光辉，如同枝头刚刚滴落的露珠一般灵动。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没告诉她。
　　我会思考，会做饭，其实还会喜欢——喜欢看她吃饭。

　　不久我受了点伤，靠茱莉亚维修好了。不过我总觉得这次维修之后有种怪怪的感觉。例如我想要动左手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右腿，弹匣打开的速度变得迟缓地像是人类在扳手劲。
　　我再次走进茱莉亚的医疗室的时候，她并不在。
　　我打开抽屉，想找出扳手什么的自己动手修理。
　　不过我失败了——
　　茱莉亚的抽屉里，只有一样东西。里面躺着一张被揉得有些破烂的图纸。
　　我见过一张一摸一样的，不过那张已经被我亲自烧毁了。
　　大脑反应出一种可能：
　　那个叫黛西的女孩在小屋存有备份，被茱莉亚拿走。所以茱莉亚是。
　　间谍。

　　茱莉亚的房间里。
　　她似乎料到我会来，唇角抿着恬静的微笑，面容安详地浇完花后，转头正视我。似蓝似绿的眼睛明澈美丽。
　　“你来了，卡尔。”
　　她全身沐浴着有些衰败的夕阳余晖，犹如渡了一层金边，端坐在那里的样子像是从画里经上帝之手不小心复制出来的。
　　我的眼前泛起红光，声音如重金属般沉重：“一切损害沃尔特斯的存在，毁灭。”
　　当她滚烫的血溅在我冰冷的肌肤上时，我闻到烧焦的味道，随后我倒在了地上，姿势怪异，身上升起一股青烟。
　　我报废了，茱莉亚动过手脚。
　　我看着躺在身边的茱莉亚，血的颜色染在她光洁却苍白的面颊上。我很想抚摸她的脸，曾经轻笑着看着我生动甜美的脸。
　　但是我动不了。
　　——啊，我坏掉了。

　　很多年后，诺曼迪斯根据义士提供的机械人的情报，顽强抗争。在双方都付出了惨痛代价后沃尔特斯放弃了侵略，回到了自己苟延残喘的领地，重新整修。
　　这场战争以诺曼迪斯得之不易的胜利告终。
　　和平年代来临了。天空被重新抹过一般清澈湛蓝。又有孩子在这样的蓝天下无忧无虑地追逐打闹。

　　我与三具并不陌生的尸体一起，被葬在一大片晃园的土壤里。茱莉亚只弄坏了我的中枢系统，我的大脑仍在黑暗中缓慢运作，不过我觉得它很快就能休息了。
　　一块墓碑前放置着一束小百花，风中垂首摇曳。碑上写着：
　　“反侵略战争中丧生的查尔斯•卡尔及其家属，
　　母亲艾琳，妹妹黛西，妻子茱莉亚。
　　在此长眠。”
　　风吹过带着青草气息的土地，拂去了远方幽幽的哭泣。
　　我似乎冥冥中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卡尔哥哥！”
　　“卡尔……”
　　“你来了，卡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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