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佳音

作者:李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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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他们并排走在何佳音来时的路上,只不过少了几次弯绕,柳学钦没有将大衣穿上,而是挂在了手臂上,见何佳音两手冻红了,便拿去披在了她的肩膀。
      “这地方不好找,是不是拐了很多条道。”广州虽不下雪,但几近零下的温度还是让人一说话就吐出冷气。
      何佳音几厢说明。
      柳学钦了然,说出了长官的名:“任平生啊。”
      “你听着像认识许久了。”
      “他留洋回来时办了酒席,我代父亲去了,遥遥见过他一面。”他轻松带过从前的事,提到“父亲”时也没有半分其他的情绪。
      何佳音:“我之前还以为他人不好。”她把“走狗”二字憋了回去。
      柳学钦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解释说:“任家几代都是忠义之士,月初捐款时属他们家捐得最多。”
      何佳音心下了然,又想起起先在基地的事:“我刚刚听他们叫你万青?为什么?”
      柳学钦不答,之后的一段路上,他们也只针对路边的野梅,南边铺子做的新酒展开交谈。
      回到柳公馆后,何佳音脱去身上柳学钦的大衣,抖落了寒意递给处理衣服的下人。
      柳学钦也一杯热酒下肚,逼散周身的凉气。
      柳忠毅坐在皮沙发上看报,不见神情,冷哼一声,倒也没说别的什么话。
      约摸过了一刻钟,开始食晚饭,一共四个人,却准备了七把椅子,七副碗筷。
      柳叔叔几盅烈酒喝下去不见醉意,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在座都是小辈,能说出口的只有那一句:“我同你爸爸系廿几年老朋友嘞。。”
      仅这一句话,让何佳音数十天掩抑的泪水夺出眼眶,何嘉诚向来是个只会读书的呆子,满口子曰诗云,一肚子的大道理,此刻也讨了一杯酒喝。
      还好此类煽情的话很快就过去了,伴随着十秒的倒数,从租界外传来各家各户的爆竹声,辞去旧年,迎接新年。
      本以为这年是能好好过的,何佳音也不知晓,将才吃饭时还好好的,怎的是说了什么话,叫柳叔叔和柳学钦吵了一架。
      她不敢出门,只在房间里偷偷地听,接着是争吵声停了,但没有她预想中的公馆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吱嘎声。
      什么也没有,柳学钦没有离开。
      直到睡前,何佳音即将关灯,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她应该是有心灵感应的,果不其然,门外是柳学钦。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小心,要左右张望无人之后才敢把柳学钦拉进来。
      柳学钦额间的淤青不容忽视。
      “柳叔叔打你了?”
      柳学钦不以为然,还咧着嘴笑:“想挡来着,没挡过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红纸信封,其上写着“新年快乐”:“压岁钱,刚也给嘉诚了,我知父亲是不懂这些的,我又知,小孩们很在意这些的。”
      从前,何佳音是会收到的,只不过今年包祝福的人由父母亲变为了柳学钦,她心下感动,开口却只是辩驳了一句:“我不是小孩了。”
      柳学钦深深地点头,咧着嘴笑着:“好。”
      何佳音问他:“你和柳叔叔之间是有什么矛盾吗?”
      她问得不算含蓄,饶是柳学钦不回答也没什么,许是今晚他希望有个能听说话的人罢。
      何佳音让柳学钦进门,和张妈要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边为他擦药边听他说话。
      他说他母亲是个性情温婉的女人,但在一些认定的事情上是绝对不让步的,例如从前柳忠毅也是ge|ming者,他与何佳音的父亲便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她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整日将命提在裤腰带上,几次哀求之下终于让丈夫放下刀、qiang从商。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走上他父亲的老路,这个儿子有着父亲一般的爱国心和母亲坚韧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放弃ge|ming的心。
      她一气之下病倒了,人命是最脆弱的了,没过多久便病逝,这也是父子两个一直以来的心结。
      柳忠毅的报、guo心好像随着妻子的离去遗失了。
      柳学钦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将他的经历说给何佳音听,只有最后一句问话才显示出他是有难过的:“你也认为我是错误的吗?”
      何佳音抹药的的手停滞住,她摇头,与柳学钦眼神对视上:“我理解你,也理解你的父亲母亲,但我终究不是你们,只能做一个局外人和后来人。”
      她不是故事中的人,没法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做什么拉扯,至于柳学钦……
      “我小时,母亲为我取了小名叫‘好好’,她希望我万事都好,可如今呢?父母的心愿总归是他们的,我们的发展主要是靠时局和自身。”何佳音这么说,柳学钦这么聪明一定能明白。
      之后他们隔着一道门框说离别,
      “明天见,不是小孩的小孩。”
      何佳音但笑不语,还是柳学钦转身后,何佳音扯了一下柳学钦的衣袖:“别总是受伤。”
      隔天清晨柳学钦醒来时,瞧门框里塞进一个红信封,里面装着何佳音亲手放入的压岁钱,几文钱用彩线穿过,手法不算细腻,寓意“幸运”。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规矩,说开春第一天是要早起的,不然之后这一整年的努力都是在白费光阴。
      何佳音是不知道广深这边的习俗的,前一天睡得晚了,这天比往常起得甚至更晚了一个钟头。
      这是第一次,张妈进房里拉开窗帘,然后拍拍何佳音的屁股叫她快些起床,嘴里叨叨,普通话参杂着方言,她听不懂,但看得明白,乖乖爬起来了。
      难得看到这样的场景:
      柳叔叔一早吃完出去散步了,柳学钦坐在餐厅里,果酱涂抹吐司,见到她来,甚至站起来和她打招呼:“早上好呀,好好。”
      他怎么,彩线穿过的铜钱,就挂在腰间,还这么亲昵地叫她乳名……他故意的,甚至还笑着,嘴角咧得比往日都开。
      何佳音假装生气,像没瞧见他,也不搭理他,食完了就走。
      下午饶是没什么事,何佳音窝在书房里看书,手中拿着一本外国小说的译本看得津津有味呢,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柳叔叔不在家,那过来的指定就是柳学钦了。
      被瞧见在这儿看书也没什么,只不过独独今日是不想被他搭上话,将书揣在怀里躲在窗帘的后面,听到门声还收敛了呼吸。
      “好好可在这里?”
      何佳音当真没想到,柳学钦是专门来寻自己的,僵直在原地不动,许是隐藏得太好了,柳学钦压根没发现自己,转而走到书架前,她借着一角缝隙,窥看他的背影。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明月的梦。”柳学钦读的是卞之琳先生的《鱼目集》,几年前在报上刊登时何佳音读过:“我在好好眼里可算一道风景?”
      原是被发现了,柳学钦特意读这么一首诗来点破,何佳音道自己又被戏弄了,从帘子后面出来:“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柳学钦打个“哈哈”:“是没有人家会在帘边摆双小皮鞋的,我定睛一看,是清晨你穿的那双,你说巧不巧。”
      何佳音道这番躲藏实是无趣,怎么也没料到窗帘是留条缝的,她看着柳学钦腰间别着的铜钱,故作别扭的语气:“怎的就这样别起来了。”
      “中意,咩系中意。”他用广州方言回答,比先前的说话要更浑了些。

      民国二十七年开年第三天,柳学钦探望了他的老师陈老先生,出乎意料的将何佳音也带上了。
      说起来,陈老是文学大家,门生众多,跨院的独独柳学钦一个。
      何佳音心里奇怪为什么带上自己,但很快,谜底就被解开了。
      柳学钦同她言,陈老先生的夫人是穗城女子学院的院长,今日是特特来央她让何佳音入学的。
      “你说的可是真的?余琼舒老师?”何佳音眼中的喜悦难掩,“你怎的从未与我提起过,那倘若我不爱读书,识不得几个字,你今日可要出糗了。”
      柳学钦打趣道:“我知那书架上的书你都翻过,再者说,即使你不爱看,也不会让我当众下不来台,定是会应的。”
      他好像总是习惯对何佳音做一些亲昵的举动,正如他此刻又惯性地摸了两把何佳音的头。做完了才想起之前差点吓坏人,手僵在头顶上。
      不过,之后对上的是何佳音转过头来莞尔一笑:
      “余老师的文章我读过,她很厉害。”
      这条路不长,陈老夫妇住在中山大学的宿舍楼,
      他们来前写了帖子,也不算冒昧了,不过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老先生的家中发现了意外访客。
      任平生坐在沙发上,与陈老侃侃而谈。今日他没有穿着jun装,而是自家的常服,少了几分一板一眼。
      原来他也是陈老先生的学生,不过是已经毕业了的直系学生,归国之后忙于安顿工作,尚未来得及挑日子来拜会,今日寻了个由头,来见老师。
      何佳音对他的感觉很奇怪,若是单说将柳学钦带回警署这件事,那么她断然是会讨厌他的,可他明明又知道青年社的秘密基地却又没有上报将一行学生逮捕,柳学钦也说他人好……
      她看不透,或许就像如今广州的局势一般,看不透,也不允许人看懂。
      只不过在今日这个时间里,柳学钦和任平生之间定要关系融洽的,也算是给他们共同的老师陈老一些薄面。
      柳学钦牵着她的手向老先生介绍,称她为家父好友的女儿,从浙江来。
      老先生向佳音点了点头,说好,任平生也是,他没有说起在柳公馆见到过何佳音的事,也算是他们对于捕与被捕这个插曲心照不宣地开口不提。
      四人坐在沙发上,余师母正在楼上写文章,柳学钦来时路上已说过,他师母是喜静的,也不会应酬聊天,约莫午饭时会下来。
      柳学钦在与老师和任平生讨论报纸上的最新内容,还分出些心神为佳音拿果盘里的水果。
      陈老:“我前几日听学生说,jing|署去了柳公馆抓人,可有此事?”
      他喝着手中的茶,说着另外几人今日都妄图隐瞒的事,眼中却是笑着的。
      何佳音看了眼柳学钦,他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这局面也就僵在那里了,她见这场面尴尬,想着有什么法子能破解。
      任平生:“只是误会罢了,当晚解开误会便放人回去了。”
      突然听到木楼梯发出吱嘎的声响,拖鞋在木板上发出有规律的碰撞,是余师母从楼上下来了。
      他们一行人皆被声音吸引过去,都起了身,佳音心中很好奇,这么一位女校长究竟长什么样子。
      盘了发髻,簇着的眉眼下是一副椭圆的金丝边眼镜,为整张脸更添了几分一丝不苟,她穿着暗红色的旗袍,披着灰色的过时的披肩,不容忽视的,她竟然是一个小脚女人,没有特特穿宽大的裙子遮住这双小鞋,就这样看,就让人说,余琼舒老师本人看着与她文章中所透露的一样有深意。
      柳学钦和任平生皆起身准备去搀扶她,却被她拦住了,没成想,余师母竟是朝何佳音伸出了手,她淡笑着:“刚刚阿姨和我说做到烧鹅了,她是弄不来的,于是只好我下来掌勺了,你也过来,陪我一起吧。”
      佳音看了看柳学钦,得到了赞许的眼神之后便同余师母过去了。她虽是在厨房站着,心思却全在厅里,听得虽然不真切,也能知道他们早已换了话题,不似起先的尴尬,如此甚好。
      她回过神来,发觉余师母正在看她,她的眼神慈爱,就像在看自家的晚辈:“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先生要主动提起‘抓、bu’的事?”
      何佳音没有说话即是默认了。
      “因为他知道,平生和万青是同条道上的,即使在某些观念上不和,也理应化解误会抱团取暖才是。”
      何佳音点头,她知道他们这些人一路走来很辛苦,近几个月来广州接连遭遇了几次hong。zha,人员和物资的损耗都很大。
      余琼舒老师不再提这些事:“我先生和我说了万青带你来的目的,见了你之后也觉得合眼缘,你叫我一声老师便好了。”鹅已经被洗干净腌渍过了,老师将它放入砂锅中,倒入肉骨汤炖一遍,“不过,你要是随万青叫我师母,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被长辈打趣自然是有点脸红的:“老师您别取笑我了,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有些事情我们这些活久了的人是看得明白的。”
      何佳音当不成什么大厨,一些中等难度的菜也不会烧,五根手指顶多掰掉三根:一碗西红柿炒鸡蛋、一碗清炒大白菜,还有就是上回煮给柳学钦的那碗面了,她看着余师母游刃有余地往锅里倒入葱姜蒜,老抽和酱油的比例也调配的刚刚好,做得了好文章,又下得了厨房,很是令人敬佩,反观自己,竟是什么名堂也没闯出来。
      “我很感激学钦能将我带来,也感谢老师能给我重新读书的机会。”
      余琼舒:“机会是你自己争取的,这个年代里纷纷扰扰太多了,若是你今日不来了,我也就没法收你这徒了。”
      何佳音点头。
      突发想起余琼舒老师既是称呼柳学钦为“万青”,又是他的师母,那么定然是知道名字的来历的。她发出困扰自己很久的疑惑:“为什么你们都叫他万青呢?从前我以为是他的字,可他父亲还有......任长官,从未这么叫过他。”
      余琼舒放下手中的汤勺:“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这是他名字的来历。”
      先前他嫌弃自己的名字太文绉绉了,又没什么来意,于是自己又取了一个,万青,算是他的笔名,平常给报纸写文章的时候会用到这个名字。
      佳音心说这名字未免也太过老成,与他年纪不配。
      他们都知道“万青”的来意,可柳学钦不告诉何佳音由来,如果说这名字带有一定的悲剧性,那是否也算是他不愿让这悲剧沾染上她?
      何佳音不知道,那时只觉得是自己与柳学钦还不够亲近,尚没有资格得知太多关于他的事情。
      我看着太奶奶的信,没由来的觉得承重,她那日一定是独自思量了许久,如同我此刻坐在太奶奶临终前常躺的摇椅上,悠悠晃晃地突然觉得可悲,那页的最后一段所说:
      我不知不觉地就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情,却不把这种感情称之为“心系于你”,只是没由来的好奇,好奇若是我心向你,能否可以抵挡这人间悲凉,可最后你不允,我无法再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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