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段溪川想休息，霍礼就把她先放在了提前订好的民宿，顺道给宋勉办理了入住，放了行李。
　　到贡嘎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几个人坐着观光车去往山顶的观景台。
　　弯绕盘旋的上升里宋勉只觉得压抑窒息样的难受，霍礼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医用氧气瓶，“吸氧，睡觉。”
　　宋勉看了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现在这个难受的程度普通的氧气瓶已经没办法缓解她的不适了，她也觉得有些莫名奇妙，接过氧
　　气瓶开始闭目养神，昏昏沉沉间睡了过去。
　　到达观景台时霍礼把她叫了起来，跟着他们上了长阶。
　　旁边两个人在摆机器，霍礼检查了一眼后去找宋勉的影子，看见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玻璃站台的最边缘，像是悬在空中，随时都要消失。他走到她身边。
　　“藏语里贡是冰雪的意思，嘎意味白色，贡嘎山，万年不化的雪山。”宋勉的声音很轻，散进冷气里，团出些缭绕的白雾。
　　远处铺尽连山的剪影，与夜穹不同的颜色，像是亘古等待数百轮回的一个怀抱，沉默着聆听着大地的每一次吐息，等待着爱人的再一次出现，悲壮，宏古。
　　宋勉想起《甘孜史话》里的记载，她眸子清亮，盛着远处的蒙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传说远古时期，贡嘎山还不是山，而是一片草原。有一位名叫贡嘎志玛的木雅姑娘就住在这里，与牦牛相依为伴。高山深冷，牛毛做袍子很暖和，却不好看，于是她在秋天拾起不同的树叶，捡起桦树皮，给自己做裙子。”
　　她看着温润的星子在这片信仰之地上高高升起，月如萤石，亮的夺目，“五彩的裙子穿在志玛身上很漂亮，她是贫瘠绿色里唯一的珠光，山神杜吉罗珠对她产生了爱恋。他变成一只白色羚牛来到她身边，而志玛也很喜欢他，她的袍子不再是黑色的牛毛，而即将是雪白圣洁的羚牛毛。”
　　“牦牛们对他产生了敌视，开始围攻他，试图将他驱逐出这片只属于和少女的领地。血战持续，数只牦牛被白色羚牛击杀，苍绿染成雪红，没有谁会再敢来招惹他。”
　　“就在志玛织好了那件雪白的袍子的清晨，迎接她的不是热烈的阳光与新氧，是血腥与残忍，袍子不再雪白，白色羚牛的身上是触目惊心的红，泪水决堤。而杜吉罗珠也无颜继续留在她身边，走向远处，静静守护。”
　　霍礼一直垂眼看着她，她的眼里似有泪水，亮得和月亮样，他听见宋勉继续说：“也许是白袍沾染着山神的神力，志玛在恸哭中变高变大，最终化成了贡嘎山的主峰，群山之主，静默地守护，而她的泪水则淌成了一条河，牦牛奶水样的乳白，因此也叫做牛奶河，那是雪山冰川的融水，是她的滋润与供养，给贡嘎山下的生灵，神圣伟大。”
　　她看向霍礼，眼底是一片浩瀚的海，冰川浮过，极冷的生命，却从未如此涌动，“万物有灵，人的灵魂总有一天能再一次和自然共振。”
　　霍礼全身心都在她身上，那是一种，最纯粹的吸引，叫你靠近，却只能在一墙之外停驻，他不受控地问出：“为什么是再一次。”
　　宋勉笑得很淡，轻轻一擦即逝：“人类第一次与自然产生共鸣，是初生那一刻起，人有了意识，灵魂发酵，那是最原生的，由他的母亲所塑造的源。可现在不一样，人不再是千百年前的人，也不再忠于自己的造物主，再强大的共振，也没有穿越时间的权力。”
　　宋勉看着霍礼发怔，觉得可能也是被自己一番话绕住了，她从不对人说她的思考，霍礼是第一个，“你相信世界上有神么。”她问出了这个问题，一如当初她问许池那般。
　　霍礼霎时瞳孔紧缩，有一丝惊慌在眼中闪过，呼吸微滞，不过也只是一刹那间，他又恢复了正常，夜色昏蒙，他想宋勉应该看不清。
　　他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觉得神，为什么会存在，我指的是，人类意识层面的存在。”
　　宋勉倒是有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藏口袋里的手指相互摩挲，这是她在犹豫时惯有的动作，“佩特罗尼乌斯说，‘首先把神带到世界上的，是人的恐惧’但这是古罗马的说法，神这个字太过宏大，东方的神，和西方神话里的神，并不是一个概念。”
　　霍礼深深透过她的双眼在看些什么，嗓音沙哑，听着有些不真切：“神为什么而存在，人就为什么而存在。如果神因为情或欲创造了人，那么神就是人。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可原因为何，史册传言始终没有答案。人是如何知道神所做的一切的，神谕为何降临，我们习惯了去仰望神，却从未想过神做这一切的根源。”
　　他专注地凝望着宋勉的眉，眼，她的一切，目光描摹着右眼周的四颗痣，那四颗痣在夜里瞧着并不明显，可他就是能感觉到，精准无误地抚过每一点，薄唇微启：“神话太多了，最初的神话又是谁讲的，如果这一切都是想象，那么最初创造神话的人，他的意识又是何其宏大，他引导了，众神之生。他，就是世间第一座神。”
　　宋勉看向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复杂，晦涩又汹涌，海面不再平静，浮冰随着洋流荡动。
　　霍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抚上了他眼尾斜下方的那颗痣，细细摩挲，那是最明显的一颗，在她的眸光旁被映得幽深，平日里衬得宋勉有些不易进人的冷冽。宋勉却没有抵触他的靠近，甚至是在等待，眸里闪烁动荡。
　　霍礼的声音和山群山形成共振，低沉着道出直击宋勉内心的一句话：“或许，是人创造了神。”
　　“霍礼……”宋勉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几滴眼泪往外滚去，烫得霍礼指尖微颤，他的心也随之颤抖。
　　“我在。”他轻声回答道，温和有力。
　　宋勉的目光是恒星所不能达的炽热，在夜里灼灼透着光亮，她看向霍礼，像是想透过他的双眼看出些什么，看出，盘绕在她心头多年的不可言说，无数眼泪滚烫的黑夜，无数无法平静的梦里。
　　她吸了吸鼻子，蓦地展开一个温柔静谧的笑，比她以往任何都有生命力。她声音轻和，低语轻吟：“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霍礼眼里漾出些温柔来，轻声道：“是吗，有多像。”
　　宋勉语气打趣，眼里却升起来些化不开的悲哀，“我都要以为，是他来了。”
　　“我听见他们喊你盛哥……”宋勉看向他，小心里又杂着期盼，“你不是叫霍礼么”
　　霍礼的手细细在指下细嫩的皮肤上摩挲着，良久沉默，像是在沉思，留恋。
　　宋勉见他不答，也不准备再追问，她本来就没打算能问出些什么，自己刚才说的话于霍礼来讲可能和莫名之语没什么区别，刚才是她一时太冲动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才会有那么荒唐的想法。
　　“流星要来了。”霍礼兀地说道，声音很低，让人听不出什么情感。
　　宋勉一怔，转头看向远处。
　　第一道白光拖着尾泼在黑穹上，隐入夜色，随后是成群的流星，遥远，短暂地施舍给地球的夜，群舞，起歌，拥入群山的剪影，赴宴。静默的山，远古的谢礼下沉默地等待祂的爱人，无数个日升月起里的遥望，毫无怨言，流星，穿越神话的爱人，亘古之后迫不及待地跌入等待者的怀抱，山等到了星，静拥入怀，那是祂的爱人，前年的等待，与千年的奔赴。
　　霍礼的声音悠远地绕在群山的拥围中，像是远古的低吟穿梭至今：“故事里，是山神先爱上了人。”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一定是，和第一个创造出神话的人一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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