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满帘风

　　驿吏看了风行一眼，低头查看登记薄：永昌郡梁清、梁风、梁安、梁五。小娘子名叫梁风，当被称为梁小娘子才对，怎会被称作风小娘子？莫非那位方先生是她的世交长辈？不对，如果是世交长辈，当称其为风二娘风三娘才是，如此称呼，估计是萍水相逢结成的忘年之交。驿吏正自猜测，只听那方先生道：“小娘子何来之速？莫非特地来寻方某？”那小娘子道：“非是来寻先生，碰巧而已。”那方先生道：“小娘子的货物都办齐了吗？”那小娘子笑道：“办什么货物！不过是一时手头不便，才想着顺手带点什么贴补贴补，这不，听了先生建议，每人买了匹坐骑，不然也不会走这么快了。”方先生便道：“如此吾与汝可结伴而行。”小娘子道：“恐先生不胜辛苦。”方先生大笑：“放心，某虽老，却还不至于连路都行不了。”驿吏心想，看来是这穷酸想要贴上小娘子，怪道叫那么亲热。

　　驿使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忙伸手延客道：“客人请往这边。”风行点头，问方乘：“先生住那间房？”方乘道：“地字丁号房。”风行拱手道：“稍后再去拜访。”便随驿使往后面行去，驿使摆着职业的笑脸，语气亲热说：“娘子也是咱风家人啊，过会儿我让厨房送一份咱临渝驿的特色小菜。”送一份当地的特色小菜或点心，是风氏子弟在驿站住宿所能得到的唯一优待，除此之外一切费用照付。风行一笑，看也不看那驿使，对着前方道：“不必。”

　　简单的用过饭，洗漱一番，风行到地字丁号房和方乘谈了一会，方乘问她何故去洛阳，风行说在家族中难以出头，只得到别处寻找机会。方乘叹道：“我到秦国寻求展布之机，结果铩羽而归，而今你去洛阳寻找机遇，只望你能得偿所愿吧。”风行说：“尽人事，听天命，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便是不成，无非再换条路试一试。”方乘微微一笑，点头道：“少年人，勇气可嘉啊。”风行笑一笑，向她说起行程的事，再次表明自己对她的信任，说她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意决定行止，风行只是不想被人发现清歌的秘密，因此不愿让一个外人加入自己一伙，方乘却觉得自己被小瞧了，非常不服气，非要与他们同行不可。风行无奈，只得同意。

　　清歌、云安和勿息三人坐在房间里。清歌一个人在世间游历的时候，夜晚通常都是住在空间里，将竹牌藏在树叶中或是放在草丛里，偶尔也直接露宿山野，却极少住在人家的房子里，前两天住了客栈和客房，今天则是住进了驿站，他睁着微微好奇的眼睛把客房内的陈设打量一遍，和前天住的客栈做了一番对比，然后便把目光转向云安和勿息，两人在他的目光下瞬间紧张起来，清歌感觉到两人的紧张，却继续看着他们，想知道两人会有何种反应，见两人始终不言不动，他也就失去兴趣，把目光转向别处。云安和勿息没胆和清歌说话，两人说私话又有藐视大妖之嫌，只得保持沉默，而清歌一向话少，三人便一同沉默着，所不同的只是清歌沉默的很自在，云安和勿息则是如坐针毡。

　　风行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情景。看到风行进来，清歌还好，只是平静的看她一眼，云安和勿息却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约而同的站起来迎接她。风行也不以为异，知道要和谐相处还需要一个过程，因此也不点破，只是笑着说：“累了一天，都早些歇了吧？现在分配房间，我的意思是，我和云安一间，勿息和清歌一间，谁有不同意见？”

　　云安肯定不会有意见，风行便看向勿息和清歌，清歌未置可否，那就是无所谓，勿息欲言又止，风行决定视而不见，提议通过，风行快乐地向勿息和清歌挥手道晚安，牵着云安的手走向隔壁。

　　清歌目光平静的看着勿息，勿息在他的目光下战战兢兢地打开行李，拿出自己的睡袋铺在地上蜷着身子躺了下去，然后便一动不动地装睡，清歌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微微笑了一下，其实他并不反对和勿息共用同一张床，但既然他更愿睡地上，那就由他睡地上好了。清歌上床躺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夜，清歌被一阵接一阵的鼾声吵醒，他睁着眼睛听了一会，觉得甚是无趣，便又闭上眼睛，却已了无睡意。鼾声高一声低一声，急一阵缓一阵的，清歌不胜其扰，便闪进空间里。空间内亦是黑夜，又只他一个人，也无甚趣味，他动用内力把体内体外的秽物清除一番，倒是更加神清气爽了，却也更加无心睡眠。躺在小楼卧室的床上，想起风行道晚安时的情景，清歌忽然有些好奇风行那么高兴是为了什么，于是他把身体留在床上，元神飞出空间进了隔壁房间。

　　风行和云安互相搂抱着睡在一起，两人之间有一种异样的亲密氛围，他们的心情满足而愉快。清歌的元神经常在夜间到处游逛，因此他见过各种各样世间男女相处的情形，癫狂者有之，暴虐者有之，旖旎者有之，深情缱绻者有之……像风行和云安这样更是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初时他也觉得新鲜好奇，所以旁观之外，还曾经分一缕神识附于那些男女的身上，却只是感觉到那些人癫狂、暴虐、隐忍、羞愤、柔情、缱绻等等，可那些情绪都是人家的，在他心里并不能引起半点同情，所以他虽然看了很多世情，知道了很多事情，却总是不能理解。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新鲜事，别的房间里估计也不会有。清歌在这世上游荡了将近十年，所有世事在他眼里其实都已经没有什么新鲜可言，只不过有很多事情他都是看别人做，自己并没有亲自试过，尝试的时候因为换了个角度，当然会感觉到有些不同，因此才有了新的惊奇。清歌在这房里游荡了一会儿，感觉到很无聊，空间又不愿回，别处也无心去，实在无事可做，便故伎重施，分一缕神识附于风行和云安身上，感受着他们最真实的情绪。

　　夜色渐淡，晨光曦微。云安和风行先后醒来。云安先醒，闭着眼睛静静醒了会儿神，嘴角绽出一个安宁满足的微笑，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下垂，云安扫了眼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笑意更浓。目光上移，落在憩于腋下的头颅，然后就再也没有转开，他的目光充满爱和依恋，后来却又渐渐的染上忧虑，随即闭上眼睛，将风行紧紧地搂进怀里。风行含含糊糊的叫了声“云安”，抬着脸来拱了几下，找到云安的脸后随便的啃了一下便又缩回脑袋，哼哼着打了两个滚，这才坐起身来。

　　清歌看着风行长发零乱，目光呆滞，杏眼桃腮的样子，忽然心中一动，感到一种异样的愉快，不禁微笑起来。两人朝夕相对很多年，风行晨起的样子他见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触动，重逢以来，虽然一直同行同止，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风行这么放松自在。于是，相隔十年之后，在这陌生而又纷扰的红尘之中再次见到这一幕熟悉的情景，他静止的心弦不由自主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清歌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空间，再和身体一起走出来，然后径直去敲隔壁的门。

　　“谁啊？”风行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

　　“清歌。”

　　“哦。”

　　风行正在穿衣，外袍松松的挂在身上，还没来得及系腰带，打开门之后对清歌露一个大大的笑脸，道一声“早安”，转身回到床边。

　　清歌毫不避忌的跟在她身后，等她在床边停下，从衣架上扯下腰带往身上系的时候，他便站在她的面前看住她，问道：“一个人再次看到从前熟悉的事，心里觉得高兴，这种感情叫做什么？”

　　风行想了想，回答道：“亲切吧。”然后看着他笑问：“你看到了什么熟悉的事？”

　　“我看到你起床。”清歌微笑着回答，心情很好的样子。

　　“清歌！”风行却立刻变了脸，“你还看到什么？！”

　　“看到你和云安抱在一起睡觉。”清歌不以为意的样子。

　　“你你你，以后不许出来乱逛！”风行气急败坏的吼道。

　　清歌不满地哼了一声。

　　风行也知道自己管不了那么宽，只好改口道：“你看不看别人我不管，总之，不能偷看我！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清歌不答，转身往外走，风行扯住他的衣襟，“快点答应，快点答应！不答应别想这么溜走！你答不答应？快点答应啥事没有，不答应的话我决不会放过你！答不答应？”

　　“不答应。”

　　风行崩溃，只好改变策略，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求告：“清歌，求求你，看在咱们几十年交情的份上，你就放过我吧！你看，你是那么正直善良的人，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你怎么能侵犯我的隐私权呢？没有了隐私，也就没有了尊严，一个没有尊严的人，怎么能做大妖你的朋友呢，你说是不是？”

　　“你能有什么隐私呢？你所有的一切，我早已了如指掌，看不看又有何区别？”清歌不解的问风行。

　　“当然有！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方便，要敦伦，知道无妨，可要是做这些事的时候被别人撞见了，任谁都要恼羞成怒！你懂不懂？”

　　“不懂。不是说君子坦荡荡？既是众所周知之事，又何必遮遮掩掩？”

　　风行很挫败地叹气，“说是那么说，谁能做得到？还有人说事无不可对人言呢，谁又能做得到？就是第一个说出这些话的人，他也一样做不到，再者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啊，说和看能一样吗？有些事说出来也没什么，可是被人看见却又不同。反正跟你说你也不懂。”

　　“你所说的这些并不难做到，我都能做到。”

　　风行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再次挫败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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