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围日暮

　　打听到行刑的地点之后，芽拖着自己那只久居湿寒而残废的腿，颤颤巍巍的朝着刑场晃去。
　　为了能占到好的位置，他提前了很久出发，因为他太过渴望能亲眼看到原身首异处的模样。
　　这一天，他等待的太久，以至于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让他一时难以相信，直到他用指甲把自己掌心掐出鲜血之后，疼痛的感觉在整个身体中游走了许久，这个事实才深深的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即便这是一场梦，也是一场他永远也不想醒来的梦。
　　回忆过往，多年的落魄让他对一切心灰意冷，复仇成了唯一的执念。
　　跌落，跌落，在这场漫无止境的摧残中，他一直都在不断地跌落，他渐渐忘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也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他像是浸泡在一片死水中的枯叶，慢慢的腐烂，最后支离破碎。
　　多少次，他幻想能够手刃仇敌，但是，他很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无妄的念想，他，一个无用的残废，杀不了任何人，就仿佛是一片死掉的树叶，又如何能够返回枝头，再现生机？
　　这个消息的到来，仿佛一团熊熊烈火，照亮了他颓废而暗淡的人生。
　　原，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曾经的你，靠着一场一场乌烟瘴气的交易，大权独揽，党同伐异，是多么的不可一世，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
　　芽一边蹒跚着前进，一边不断的低声咒骂。
　　他没发现，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正在不紧不慢的跟着他。
　　刑场位于一棵枯死的树下，两条道路交汇，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广场。
　　芽到达的时候，广场上已经站了许多人。
　　他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未能占据视线最好的位置。
　　此时，来自天空远处的光线被大树干枯的枝丫切碎，零零落落的洒在地上，仿佛一条条蜿蜒爬行的蛇。
　　它们随着光，随着时间，缓缓移动，很快就落在了芽的身上。
　　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旧时家中庭院中的时光。
　　那座专门为他而建立的庭院，小而精致，有水，有石，有树，有风。
　　在其中，他消磨掉了自己的大部分时光。
　　为了逃避念书，他费劲心力在庭院中挖掘出了一个可容他藏身的洞穴，每每临近念书的时刻，他便会藏身其中，以草枝覆盖。
　　透过草叶间的缝隙，他窥视着四处寻他却遍寻不到的仆人，暗自发笑。
　　那方小小的天地，是带给他绝对安全的坚固堡垒，让他躲过去了许多不愉快的时光，即便也因此遭受了父亲不少的责罚。
　　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发现家中开始风雨飘摇，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明白，很多的烦恼正在缠绕着他，而这让他更加愿意把时间花费在庭院之中。
　　多年之后的今天，他常常懊悔自己未能多花一点时间陪伴父亲，以至于关于他的记忆，最终定格在了他被押走的时刻。
　　在原发动的那场肮脏的变革之后，他的父亲作为异己，被残酷的打击压迫，甚至都没能活到被审判的那天。
　　随着他的父亲一起凋亡的，还有他的家族，以及他自己的命运。
　　他告别了锦衣玉食，开始在卑贱的泥淖里讨生活。
　　他不再是他，甚至不再是一个普通人。
　　他的人生仿佛一件工艺精美的铜器，从开始的熠熠生辉，慢慢生出铜绿，继而千疮百孔，最后化为微不足道的尘埃。
　　这件事情，是多么的悲哀。
　　后面的时光里，他的整个人生都被浸泡在了这种悲哀之中，甚至有的时候，那些时刻翻腾在他心中的仇恨也被这种无力的悲哀所埋没。
　　直到现在，他死灰般了无生气的人生，开始有了转机。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当枯树的影子如一张巨口，将他吞至腹中之后，一队肃穆的禁卫，压着受刑者慢慢走来。
　　禁卫们的黑甲闪着震人心魄的光芒，阵阵寒气，滚滚升腾。
　　最后他们在广场中央停了下来。
　　那个地方的泥土常年都是红色的，因为是行刑的所在地，死人的血渗透其间，往往还没有干透，就被新的血液覆盖。
　　芽的目光仿佛一双灵巧的手，快速的扒开混乱的人群，很快他就找到了目标。
　　原，那个曾经名动天下的人,呢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人，此时跪在刑架前面，有如待宰的猪猡。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此时，他的眉宇之间，仍然有种难掩的傲气。
　　这种傲气让芽觉得格外恶心。
　　他毫不怀疑，在他岸然的外貌之下，所盘踞的是一颗早已经腐朽堕落的灵魂，就仿佛行将腐烂的水果，常常会在完全毁灭之前，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
　　如海一般的人群将刑场围成孤岛，行刑开始了。
　　最开始被处决的是原的追随者们。
　　他们被勒令排成一排走向一个高台，高台之下有无数根锋利的晶石，仿佛从地里长出来一般，闪烁着微凉而耀眼的光芒。
　　然后，追随者们排成一排从高台上依次跳下，重力的作用，会让尖石撕裂他们的身体，大多数人会立刻死亡，即便有些人侥幸没有伤到要害，最终也会在层层的叠压之下，五脏六腑俱裂而亡。
　　这是一场饱含了感官刺激的黑色戏剧，追随者们用他们的死亡为残忍的观众们奉献了一场无与伦比的血腥表演。
　　但是这并不能让他们满足，近期的处刑过于频繁，从绞刑到斩首，由斩首再到穿刺，他们刁钻的口味已经对纯粹的血腥感到烦腻。
　　来点新把戏吧，赶快烧死他，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干的事，都快把我们害成什么样了。
　　对，对，今天早上起来，我的头发又掉了一大把，皱纹也增添了许多，如果不是他堵死了须弥，我们何至于变成这样！
　　对，都是因为这个骗子，他骗了我们，可怕的是，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还会继续持续下去。
　　都都是因为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杀了他！杀了他！
　　诅咒的声音，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激荡起来层层波浪。
　　人群瞬间开始沸腾起来，所有人都无比狂热的大喊大叫。
　　火刑，火刑。。。
　　这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刑法，步骤细腻而繁杂，因为受刑者的死亡将会被无限拉长，所以极具观赏性。
　　禁卫们最终同意了人们的要求，他们将原的追随者们依次旋转，摆成一个阶梯的形状，同时又用干柴围绕着处刑石，堆垛成一个巨大的火堆。
　　你们想要烧死我吗？
　　沉默很久的原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将你们挡在了悬崖边上，救你们于自我毁灭，现在，你们却想要烧死我，真是愚昧而又残忍。可是，你们难道不知，自己马上就大难临头？
　　胡说！现在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这个妖孽，烧死你，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的。
　　我造成的？看来你们最先腐坏掉的并不是你们的身体，而是你们的脑子。
　　原呵呵呵的冷笑了起来。
　　烧死他，烧死他。。。
　　他的笑声激怒了众人，潮水一般的呼喊声再度传来，仿佛要将他淹没一般。
　　禁卫们驱赶着原走向刑架。
　　他踩着追随者们的尸体，踉跄着拾级而上，圆台的中央伫立着的黑色的石柱，便是他的归宿所在。
　　快看呐，那是什么？
　　一个颤抖的声音突然自芽的背后传来。
　　芽抬头望去，看到一张诡异的网正在人群的上方飞快的张起。
　　那是一张很锋利的网，闪动着蓝色的微芒，速度之快，犹如闪电，顷刻之间就构成一座牢笼将整个广场禁锢其中。
　　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边界上的人，好奇的碰了碰网线，可是刚一接触就化为了碎末。
　　奈河之水，这是奈河之水，恐惧的声音自人群之中传来。
　　他的发现，无疑是个让人绝望的消息，所谓奈河就是死亡之河，是可以带走任何生命物质的存在。
　　但是芽不在乎，与嘈杂的现场比较，他的心中，有种超然于世的平静。
　　在他的那只残腿里面，藏着一把父亲曾经送给他的匕首。
　　多少次，在那些似乎永不会有尽头的漫漫长夜，他摩挲了无数遍匕首的刀刃，想要了此残生，但是最后一刻他总会放弃，原因并非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心中的怨恨的难平。
　　他不能这样死去，像一粒被风化的石子或者一只被践踏的蝼蚁。
　　他要活下去，直到自己心中的信念将自己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的煎熬成腐败的灰烬，最后烂在泥土里。
　　在此之前，他决不放弃。
　　他漫开人群，警惕的朝着原走去。
　　这个混乱的时刻，甚至连禁卫自己都是恐惧的，匆忙的想要弄明白事情的状况。
　　但是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都必须要保证原能得到最终的审判。
　　他绝对不能放弃一个这样极好的刺杀时刻。
　　原距离他并不遥远，而且他佝偻的身体恰好可以隐藏他的踪迹。
　　很快他就到达了原的身后，在光与阴影的交汇处，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原的脖颈上的血管。
　　看准了时机，他奋力一击。
　　那把匕首准确的透过锁骨刺进了原的脖颈。
　　鲜红而温热的血簌簌而出，喷洒在芽以及他自己的身上。
　　他贪婪的舔了一口，醇美如酒。
　　这种感觉，闪电一般在他周身迅速传输，以至于他紧紧握住匕首的手臂，也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杀了原。
　　这个念头犹如火焰一般，将他所有的颓废和失落焚烧殆尽，他忍不住大声地狂笑起来。
　　一个禁卫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这场刺杀，狠狠一脚踹向了他。
　　他的脚力是如此之重，以至于芽本来就瘦弱不堪的身体直接飞了出去，翻滚了几下之后，重重的砸在地上。
　　可是即便他鲜血淋淋的躺在地上，脸上还洋溢着笑意。
　　那个禁卫愤怒的追了上来，还想对他殴打，但是在芽的周围，突然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仿佛一个透明的气泡一般，将他庇护其中。
　　远处，泛着微蓝光芒的渔网，已经变成狂暴的赤红，将所有人铺天盖地裹挟其中，然后迅速的收紧，碾压。
　　包裹在芽周边的那方小小空间成为了与世隔绝的存在，瞬间被各种各样挤压在一起的人脸所包围。
　　他们的痛苦是相似的，容貌则各有各的不同，或者狰狞，或者恐惧，后者悲哀，后者面无表情。
　　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此起彼伏，而渔网的光芒也随之持续暴增，当两者同时达到顶点之后，轰的一声爆鸣，渔网骤然爆裂，解脱束缚之后的人群立刻搅拌在了一起，化作一场碎肉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雨，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
　　结界消失了，这场雨也淋在了芽的身上。
　　可是他还是没有醒来，依然沉浸在自己喜悦的世界里。
　　直到地上的碎末铺满了厚厚一层，雨慢慢停止。
　　一个黑衣人朝着芽漫步而来。
　　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但是松软如沙地的血肉上，还是留下了深深地痕迹。
　　我。。。是我。。。杀掉了原。。。你知道吗，是我杀掉了原。。。
　　芽并不关心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此刻，他只想对眼前的人分享他心中的喜悦，因为难掩激动，言语听上去语无伦次。
　　黑衣人默不作声，只是冷冷的盯着他。
　　哈哈哈，我杀掉了原，是我杀掉了原。。。
　　芽依旧自顾自的癫狂喊叫着，双手抓起地上的残末向上挥洒，试图在延续那场残酷的雨。
　　落下的血肉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划出丝丝血迹，使他状若鬼魅。
　　黑衣人终于受够了芽的癫狂，渔网的屠杀出自他手，而让芽得以片刻苟安，并不是出自怜悯。
　　他是原的孩子，所以泯如众人的死法并不足以令他泄愤。
　　最后，他选择了将芽变成一棵树，这是他新近学会的把戏，过程犹如凌迟，但是成果的观感则相当的优雅。
　　芽很快就感受到了一种隐秘的痛苦正在占领他的躯体。
　　一颗种子在他的身体里面飞快的萌芽，以他的血肉为土壤，茁壮生长。
　　它是如此的残酷以及暴虐，在他的意志之上建立了一个牢不可破，毫无死角的凌虐地狱。
　　他的一切感官都消失了，唯有痛苦存留，唯有痛苦永恒。
　　时间的脚步甚至也因此而减缓，每一个瞬息都有如亘古般漫长。
　　最后，他的身躯完全变成了一棵形态扭曲的树，孤零零挂在树上的一颗头颅，成为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也是唯一的痕迹。
　　强烈的痛苦也终止了他的癫狂，让他得以平静思考所发生的一切。
　　关于渔网，屠杀，以及那个奇怪的黑衣人。
　　奈河之水，是的，杀掉那些看客的，正是奈河之水。
　　他心中阵阵发寒，若不是仇恨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肯定早就发现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这种恐惧甚至驱散了残留在他意志中的痛苦。
　　你是谁？
　　打量了黑衣人良久之后，他控制着自己新的躯体，艰难地问道。
　　如果将来你还活着，总会知道我的名字，而那个时候，你肯定能够明白自己今天的愚蠢，你不妨告诉那些杂碎，今日之事，正是他们为自己所掘好的坟墓。
　　黑衣人淡然说道，声音还很稚嫩，可见他还不过是一个少年。
　　他再也没有理会芽，随着轰隆一声爆鸣，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少年的身边形成。
　　那些铺陈在地上的血肉随之被裹挟然后升腾而起，形成了一股血色风暴，其间电闪雷鸣，声势壮观。
　　然后风暴飞快的收缩，转速与之相反却在迅速的提升，间或有闪电沉浮其间。
　　最后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赤色风暴无影无踪，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夜晚犹如水一般的安静。
　　这样的寂静，芽十分的熟悉，在他所经历过的几千几万个之中同样沉默的夜晚之中，这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为风暴的力量波及，遍地的血肉已经不见踪迹，地上四下散落的变成了片片透明的胶状物。
　　那种胶状物有着镜子一般的表面，将周围的东西倒映的零零碎碎，却异常的清晰。
　　啊。。。
　　当瞥见碎片里面所反射出来的东西之后，芽发出惊恐的声音。
　　一棵满是荆棘的树展现在碎片之中，树的枝干是白色而通透的，光滑犹如人骨，红色或者蓝色的血管自期间交替穿行。
　　刹那间，他恍然明白，自己所在之处已经被无数的碎片包围成了一个球体，而他就在球体的中间。
　　只要他张开眼睛，那个已经变异了的无比丑陋的自己就会一望无际的出现他的面前。
　　这样一种远远超越了死亡的煎熬，真是一种非凡的天才构想。
　　芽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这是他唯一可以应对这种折磨的方式。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躲不过自己的呼吸也躲不过自己的心跳，它们清晰而有规律的进行着，仿佛是一种严厉的监视，令他战栗不已。
　　在远离此处的更远地方，一颗埋在松软泥土中的骷髅，用它露出地面的半个眼眶，遥望着这一切，而风如丝线般穿梭其间，撞击它的侧壁，呜呜作响，像是在和它说些什么，又或者它在借着风声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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