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蛰

　　那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男生的指尖在指板上飞跃，优雅平静的琴声安宁而仿佛沉思，诗意地漫游着，悠扬带着轻巧的泛音。而后越来越快的长弓过度到短弓，波涛一般激烈地起伏，男生有力的下行琶音越发快而强，随着几个和弦，乐曲回到了更丰富的主旋律，好似顿悟的惊涛骇浪，向上而行的琶音高亮清澈，越发激昂。三连音带着乐曲奔走着热情的旋律，活泼的旋律一上一下，长短相接，右手将动静处理得极为精巧，高低起伏的长颤音后在四弦跳跃着迎来华彩，宏伟璀璨地强势充盈了整个礼堂。轻巧的跳弓欢快而极轻，明亮的双音不带一丝杂音，短而快的弓法流畅，一点点抓住观众的心。
　　他好似很懂得肢体表现，越来越高仰的琴头和一顿一扬的身体让礼堂的光全落在他身上，而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洋洋洒洒地晃动着舒展着。小提琴演奏出上行的流畅音阶，随后的顿弓如乍止的惊雷，密集的跳音落下，随着速度的加快，乐音也逐渐高涨，如热烈的舞蹈，又像辉煌地游行，宣告着最后的胜利，挥起的长弓高高落下，这便是最终最激烈的落幕。
　　台下的掌声热烈经久，男生喘了口气，睁开一直闭着的眼，望向台下。
　　宣韶裹在白色羊绒围巾中，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和他对上片刻。那一定是欣赏又渴望的目光。
　　男生收回目光鞠了个躬便大步走下台。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旁边的男生用胳膊顶了顶他，很兴奋地鼓着掌。
　　“是啊。”宣韶缓过神来，笑着点头附和道：“他是理实四班的？”
　　“对，理实四班的那位大神！”另一边的女生明显更为兴奋：“小提琴超超超超超级绝！帅死了！”
　　“我懂我懂。”宣韶对着疯狂迷恋着的少女笑了笑：“他真的就是又帅又厉害的那种呢。”
　　许哲声……这个名字轻轻地在他口中滚过，仿佛唇齿间的玻璃糖，是晶莹剔透而酸甜的。
　　冬日的元旦晚会如同一场浩大的烟火，落在雪野上，只余下最后的光火，舞弄昨夜鼎沸之声。
　　冬日是死去的蝉音，雪落是鸣蛰之声。铃声在他手中紧握的手机中响起。
　　“我马上回来。”他皱了皱眉，“回家么？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在南门口等着。”
　　他放下手机，仰头看着飘下的雪花，冰冰凉凉的细雪落在他脸上，喷出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孔，他全身都被包裹在这银白世界中。人来人往的大街在冬日也不安宁，白雪的世界被五彩灯光照着，变成了喧嚣的世界。奶茶的热气，烧烤的油烟，汽车尾气和烤红薯的火光。
　　长沙的冬日总是闹哄哄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分明是个温暖的冬天。
　　一亮银白色奔驰在他面前猛地停下，车窗摇了下来，车上的男人拉下围巾对着他喊道：“上车了！”
　　他便拉开车门坐下，暖气扑面，他眼镜上瞬间蒙起白雾。
　　“你们元旦也不放假吗？”男人和宣韶的眉眼相似，正是他已经上大学了的哥哥宣盛泽。
　　“放一天。”宣韶解下围巾，擦干了眼睛上的雾气。
　　“一天算什么放假。”宣盛泽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这破学校累死你们得了。”
　　“哥，四大名校的学生不配有假期。”宣韶带着笑道：“能像上次那样找借口不回去么？”
　　“他们请了朋友。”宣盛泽轻哼一声：“我也不想回去，但你知道他们这帮人，不回去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宣韶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包冲他笑了笑：“放心，作业多得很，他们估计不会来找我麻烦。”
　　小别墅的雪被推得干干净净，华丽的水晶吊灯洒落明光，墙上名画从各个地方俯视来客，古典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看起来高雅而板正，坐在沙发上都是紧绷着的模样。他身边的唱片机滚着巴赫的乐曲，舒缓的乐音在这不似凡间屋的明亮大厅飘扬，昭示着男人的身份与雅趣。
　　“爸。”宣盛泽将大衣挂在衣架上。
　　“回来了？”宣廷敬看了一眼宣盛泽，也看到了后面的宣韶，他抖了抖手中的杂志又低下头：“你妈在楼上。”
　　“嗯。”宣韶应了一声。
　　“对了，你付阿姨张叔叔他们待会儿过来，你收拾一下。”他又再背后喊道：“把校服换了！”
　　宣韶又应了一声，他恍惚闻见饺子的味道，好似是芹菜肉馅的，滚热的白雾从厨房飘出来，整个屋子都明亮温暖。
　　唔，芹菜啊……
　　“晚上吃什么馅的饺子？”许哲声放下包朝屋里喊了一声。
　　“芹菜猪肉啊！”沙发上的老奶奶正磕着瓜子，闻声头也没回，电视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他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坐春》。
　　“老妈回不回来啊！”他走过去，看到老太太已经磕了一袋瓜子了，尚且嘴不停。
　　“晚些回来。”老太太指了指放在餐桌上的菜：“去看看炖肉好了没有。”
　　“哎。”许哲声给她按了按肩膀：“戴娭毑啊，少吃点啊。”
　　老太太舒服地眯了眯眼：“你少管，吃不穷的！去拉琴吧。”
　　“哪是这个问题啊。”许哲声翻了个白眼，“我今天不拉琴，好歹新年了。”
　　夜色融化雪景，烟花的声音掩盖了城市的车水马龙，热闹的霓虹灯照亮这座不夜之城，指针指到八点，门才砰地一声开了。
　　“哲声，我回来了！”楚思宥提着一大袋东西喘着气闯进来，正好看到许哲声偷偷夹了一块排骨往嘴里送，一边被烫得抽气一边大声喊着“我只是试试咸味足不足”。她稍稍无言了片刻，看着戴娭毑把他揪走去洗手，不由得摇着头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物盒。
　　“给你买的礼物，你喜欢的绿美人的琴弦啊！”热气扑在她脸上，扫去一年的疲惫与风尘。
　　这大概就是她辛苦工作的意义——家的感觉吧。
　　许哲声一家三人坐在桌前，昏黄的灯光印在雪上，屋内人很少，但又很热闹。
　　宣韶穿着宽松毛衣笑着和各种长辈你来我往聊着天，明亮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射在雪花上像漂浮的流萤。
　　大雪平等地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它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小韶，咱家涵儿说她们理实班竞争压力很大。这么说来，你在竞赛班压力更大吧，可还习惯吗？”
　　“嗯，我还行。”宣韶抬头温和笑了笑：“张梧涵成绩也不错的，我经常看见她下课在写作业或者在问老师问题。”
　　“这孩子。”许阿姨反倒嗔怪道：“要是她能劳逸结合一点就好了，你看看她，现在学得跟魔怔了一样，今天叫她来吃个饭都不愿意，偏要窝在房里做题！哪有那么多作业啊！”
　　“我就说嘛，怎么今天都不见来！梧涵不是打算以后当小提琴手嘛，干嘛还这么累？”宣韶妈妈岳碧彤也是不赞同地摇摇头：“我看你家梧涵就是太要强了，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呢。还是专心练琴比较好吧。”
　　“是啊，我也是这么说啊。”许阿姨和她碰了个杯，喝了口红酒：“长郡的小提琴首席也不是那么好当啊，我看她每天都练六个小时多呢。”
　　“六个小时也只能算起步罢了。”宣廷敬说道：“若是专业，还是要一心一意好。”
　　“宣老师说得对，我也觉得她应该专心练琴呢。”
　　宣韶没有再插话，他静静看着饭碗，芹菜肉的饺子很好吃，但他好像突然失去了食欲。
　　“你吃饱了？”宣盛泽非常及时地问道：“吃饱了就去写作业吧，我看你背了很多书回来。”
　　“嗯，失礼了。”宣韶对着看过来的众人笑了笑，快速扒完碗里的菜，离开饭桌走上了旋转楼梯。
　　“我记得小韶进了年级前20？”他离远了还听见张叔叔在夸奖他：“真厉害呢！”
　　他突然有点想念今天听见的琴声了，虽然他是学院派的，但他很喜欢那位男生的一些处理，很灵活又有爆发力。
　　他走过蒙尘的钢琴，坐在书桌前，打开音乐，点开他最喜欢的小提琴up主的主页。那位up主叫“惊蛰”，从b站一开始就在了，这么多年来宣韶看着他小提琴水平一点点进步，给了自己许多慰藉，也不知他今日在不在。
　　没有新视频，只有一句祝福，看来他也在过元旦。这位up主大概会放下琴，放下所有高雅的话题，就坐在桌边和家人边吃饺子边话些家长里短的事儿吧……宣韶动动手指，也发了个新年祝福。
　　说起来，今天那位男生是十五班的许哲声？他想起男生最后拉完后不小心和他对上的眼神，还留着乐曲中摄人的魅力，像那琴声一般诉说着什么。他眼前又晃过那灵活漂亮的手指，每一下有力的按动都像落在他心上。
　　真是漂亮的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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