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柳营曲

作者:章鹤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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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鬼路云和



      二人相视片刻后,又都笑开了。

      笑着笑着,路云和目光凝在阿白脸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从未认认真真地看过她。

      她面若敷粉皙白胜雪,柳眉弯弯如墨如画,身上钗环裙袄不加装饰,皆素于旁人,但周身韵致端庄、林下风气,绝非俗物。

      眉眼不似别个伶人转盼多情,反而坚毅有神,似深深藏着一团火。

      形似白玉花柔,性却欺霜傲雪,以白梅喻之,真真再合适不过。

      “娘子,你真美。”他眼睛弯成两条月牙。

      “你说什么?”阿白咬牙。

      “没,我什么也没说。”路云和认怂保命,跑得飞快。

      天际湛蓝如洗,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只淡如飘纱的云丝一缕,正徐徐流淌过屋檐一角。

      树影婆娑,像个漏勺将阳光筛碎,洒下一地碎光,胡乱地映在树下人们的脸上、身上。

      荫凉正好,大家闲适坐卧,各自吃喝笑谈,一幅和谐美卷。

      路云和仰脸看满树花胜,一眼认出阿白挂的木牌:“这是你的吧?”

      阿白:“你怎么知道?”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很好认。”

      阿白领着他又逛了一阵,回到前院,庄任氏将路云和叫了去。

      阿白自觉立于庄氏夫妇身后,庄任氏向路云和微笑伸手:“路才人快来近处坐。”

      路云和谢坐,步履稳健行至椅前,轻掀衣摆,落座后,再将衣摆铺好,用手轻拂几下,不留一丝褶皱。

      坐于椅上也背脊挺立,双手自然置于大腿之上,臀并不坐实,仅挨边而已,面含微笑,直视庄任氏脸庞,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庄任氏目露赞许:“路才人可真是彬彬有礼,举止不俗,想必读过不少书吧?”

      路云和微笑:“夫人谬赞,不过闲时读些只字片章而已。”

      能读得起书的必然出身不俗,庄任氏这是在试探他的家底。

      见他不接招,庄任氏便单刀直入:“不知才人家在何处?家中可有兄弟姊妹?作何营生?”

      “回夫人的话,不才乃紫东路吉州人氏,家中不过薄田几亩,世代务农,现今...家中已无人。”路云和垂下眸去,掩藏悲伤,亦怕看见别人对他的怜悯。

      庄任氏瞧不出他的悲伤似的,继续追问:“是出了什么事么?”

      路云和勉强扯出个惨淡的笑容:“在下家住山中,几年前闹了山匪。”

      庄任氏叹口气,满面哀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竟无一活口么?”

      阿白:“......”

      路云和笑容愈发勉强,就快要绷不住,只得点点头。

      庄任氏:“那你的父母享年、”

      “路才人在如此遭遇之下还能心怀抱负,小女子佩服。”阿白打断庄任氏。

      庄任氏不怿,阿白不睬她:“不知才人是在怎样的心境之下,作成如此佳作的呢?”

      谈及路云和喜爱之事,便悲伤不再,精神一振:“佳作不敢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屈公满心悲慨苦闷作《离骚》传世,岳公亦满腹悲愤痛惜留《满江红》于世,著述翰墨便是流动百感,小女子拜读公子之作时,体会到了深埋其中的凄怆。”

      路云和早知阿白是知音,却不知她能体会到如此境地,故大喜过望:“姑娘真知灼见、蕙质兰心,在下心悦诚服。”

      阿白微笑颔首,耳尖透出微微一点薄红。

      插不上话的庄任氏脸色愈发阴沉,忽地开口道:“午时将至,才人是贵客,与我等共进团圆饭吧,请。”

      路云和颔首让她先行,庄任氏便率众人走在前头,路云和在侧随行。

      趁庄任氏不注意,路云和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来队尾找阿白。

      一抹熟悉的熏香在身旁落定,阿白小声道:“你的名字很好听,是怎么来的?”

      “说来也有缘,你方才提到了。”

      阿白惊诧:“哦?”

      “岳公的《满江红·写怀》,‘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正是我名字的由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路云和。”

      路云和补充:“字莫闲。”

      “真真是极好的名字,你的姓氏也很好。”

      “正因此姓氏,祖父才在起名时不假思索,几乎一气呵成。”

      阿白不住点头,细念‘路云和’三字,越念越有味道。

      “那是我在此篇词中最喜爱的一句,壮怀激烈,也深绘悲怆之感。”

      赤胆忠君无人能及岳武穆,引以为憾亦是。

      “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只要承其气节,岳公便不会亡。”路云和道。

      *

      饭厅位于后院,与灶房相连,是个单侧无门无墙的夹棚,不甚宽敞,却有个好处,便是厅外院中空地上也可摆桌,与厅内空间相连,这样一来视觉上便宽敞了许多。

      往日庄任氏并不对伶人们做过多约束,庄渡毅又时常不着家,故唯庄任氏、阿白、馨儿及主人房中丫头们在此用一日三餐而已,前院仆从及钱妈妈人等,则有前院单独的小厨房。

      厅中于是只两张桌子,位于正中的自是主人桌,角落里那方陈旧的破木案,便是丫头们的。

      大家各自坐了,庄任氏落座正对门的主人位,庄渡毅则落座于她身侧的副位。

      庄任氏虽守着敬爱夫君的女子本分,但在主臣之分上从不马虎,甚至有时略显强势。

      但凡戏院之内,从来是她说一不二,庄渡毅根本插不上话,加之他常不着家,即便着家,大半时间也沉溺于醉态,故此存在感极低,庄任氏便是这院中理所当然的王,合该落主位。

      此刻,他不知自佛室回来后饮了多少酒,正俯趴在桌上,瘫成了一堆烂泥。

      众人进来的第一时间是各自找座,唯阿白举步进了灶房,路云和疑惑,看看阿白去的方向,又看看立于庄任氏身后的丫头们。

      庄任氏将他的疑惑理解为迷茫,好心拉住他胳膊为他引座:“才人是贵客,理应挨着我坐。”

      路云和不推辞,依言落座她身侧。

      阿白独自将早就备好的菜食挨个热了一遍,听里头传来的声响,路云和屡屡侧视,似放心不下,又似按耐不住想要帮忙的冲动,但见其他人依然谈笑风生,无人动弹,他只得安生坐着。

      良久,菜食终于热好,阿白负责给主桌上菜,其余丫头则负责给伶人桌及仆人桌上菜。

      当阿白端着一盆滚热的鱼汤来时,路云和几乎是一瞬间弹身而起,上前小心接过放在桌上,之后便顺势前往灶房,帮着阿白一起端。

      菜齐,路云和方入座。

      庄任氏笑道:“路才人可真是体贴。”

      “家中清贫,母亲身体不好,这些事自然都是在下帮着做的,习惯了,被人服侍反而叫在下赧颜。”

      如此说辞倒也周全,庄任氏便不再说什么。

      大家各自吃开了,路云和亦动了筷子,他原以为开了席阿白就会落座,却迟迟不见她身影。

      他轮了一圈,一丫头立于庄任氏身侧为其布菜,馨儿坐于庄渡毅怀中喂他吃饭,二人卿卿我我,再看伶人桌,早已喧闹一团,正大行酒令,其余几个丫头、仆子也都已落座,安心吃饭。

      路云和端起面前空盘,以送盘子为由离席入灶房,想要看看阿白在做什么,然而看到眼前景象时,脚步一滞。

      只见阿白身戴围裙,坐在灶前小木凳上端碗吃饭。

      攀膊将她的衣袖缚起,汗水浸湿她后心。

      路云和心疼,大有焚琴煮鹤之感。

      他缓步上前,看清她碗中尽是粗粝之食,他深吸了口气方道:“怎么不上桌?”

      炉中火声太旺,阿白未曾察觉人来,一个激灵,回头见是他:“你怎么离席了?快去吃饭。”

      路云和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何不上桌?”

      “我走了没人看锅,我这烧着水呢。”

      路云和看了锅中沸腾的热水一眼:“当真?不是他们不让你上桌?”

      阿白停顿一瞬,笑道:“当然,快去吧快去吧。”

      路云和轻易就看穿了她拙劣的谎言。

      *

      暮色苍茫,阿白仰起脸,在屋顶上找到了路云和。

      那时团圆宴后,伶人们扶着烂醉的庄渡毅离去,庄任氏亦微醺,在众丫头的簇拥下离去,路云和则独身进入灶房寻阿白。

      阿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看他面颊微红,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欲扶他去休息,却被他甩开,执意要帮她打扫残局。

      阿白拗不过,只得追着他,他东倒西歪地走到哪她跟到哪。

      收拾着收拾着,这位现世宝往桌子上一挂,醉死过去了。

      阿白吭哧吭哧把人扛到西苑客房,赶回后院结束劳作后,回到西苑一看,人不见了。

      想他步伐不稳,对院内环境又不熟悉,便四处寻他。

      把整个院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了一遍,连无人问津的西苑后花园都去了,也没找到那厮。

      阿白正恼,一抬脸,在前院戏台左侧的二楼屋顶上看见了他。

      他屈膝侧卧,一手搭在弯起的膝上,一手拎着个酒壶,灌酒如灌凉水一般。

      阿白带着满腹怨气爬了上去,想自己吭哧吭哧跑前跑后,这厮竟就在高处悠然自得,看见自己也不知道喊一声的。

      一把夺过酒壶,把满腹怨气撒出来:“别喝了!”

      路云和被夺了酒壶也无动于衷,卯不对榫地嘟囔了一句:“你不该如此。”

      阿白白他一眼:“那我该如何?”

      “该被奉为掌上珠、云中月,受人仰望,被父母家人疼惜爱护。”

      “……莫名其妙。”

      路云和醉的口齿不清:“我才不是莫名其妙,你是明珠!亮亮的明珠,比月亮还要亮,不对,比太阳还要亮,可是你居然不能上桌吃饭。”

      “不是说过了吗?我在忙,不是不能。”

      路云和直戳她面门:“你骗人!”

      阿白闪避,用力把他的爪子拍开。

      路云和哎哟一声,被拍开的手又移回来,阿白再拍他再移。

      阿白不胜其烦,抓住他伸直的食指用力一掰,路云和连连求饶:“啊啊啊疼疼疼。”

      “还指人不?!”

      “不指了不指了,姑奶奶我错了。”

      阿白丢开,淡骂一句“毛病”。

      她正将目光投向远处,忽然浓重的酒气逼近——路云和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脸贴近她的脸,含糊不清地说:“也就是你在这儿。”

      阿白避开脸去。

      “你看着我。”

      阿白发现路云和醉了以后变得极缠人。

      “好好好,看你看你。”阿白勉强正脸。

      “也就是你在这,否则我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你要接着问我为什么。”路云和极不讲理地要求道。

      “为什么?”阿白不情不愿地配合。

      “因为我不喜欢这里,这里的人都不懂珍惜,只有我珍惜你!”

      阿白胡乱点头:“好好好,谢谢你珍惜我,你先离我远点吧,不然明珠要被你熏成酒珠了。”

      路云和乖乖移开脑袋。

      到了暮间上戏时,阿白下去帮忙招呼客人,看着人群间奔来忙去的那一抹倩影,路云和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闭眼仰面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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