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破·柳营曲

　　翌日一早，二人准备出发，临行前，阿白将银屏叫到跟前，交代了些戏院打理之事。

　　银屏上身微倾，难得恭敬。

　　只是阿白甫一言罢，她便忙问道:“大小姐可是要去何处？几时回？为何…”

　　她似迟疑又似打量的瞟了路云和一眼:“要与路才人同去？”

　　阿白对主人房中除香寒以外的人素来戒备，便道:“去不了多久，路途不远，不过为路才人引路，去拜访他的一位故人罢了。”

　　“熟路者众，路才人大可找旁人呐，回头，可别累着我家大小姐。”

　　“你！”

　　见阿白要发作，路云和忙拉她到自己身后，对银屏笑道:“仙女姐姐，在下与庄姑娘一见如故，早就是朋友了，院中人尽皆知，在下来京城时日不长，无亲无故，便只能麻烦庄姑娘了。”

　　银屏淡漠，微福了一福:“才人见谅，夫人心系大小姐，临行前特嘱咐奴等照顾好小姐，不得有误，小姐千金贵体，从未出过门，故此多问了些，还望小姐、才人莫要介怀。”

　　“怎么会～”路云和笑得见牙不见眼：“银屏姐姐人美心善，海棠花见了都自惭形秽，庄夫人得此心腹，庄姑娘得此关怀，开心还来不及呢，怎会介怀～”

　　银屏一张脸霎时通红，娇笑连连：“路才人谬赞，人美...还谈不上，那...二位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阿白抱臂上前两步，视线追着银屏娇羞逃远的背影，对路云和道：“你倒是会说话。”

　　路云和笑地不怀好意：“哟～好大的醋味儿～娘子还说不心悦于我？”

　　阿白与路云和相处久了，免不了得其真传，只是她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快，竟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只见她冷哼一声，眼波流转，娇声道:“是啊夫君～妾是吃味了～那夫君打算如何弥补妾呢？”

　　路云和被她顾盼流转之色生生吓退两步，心头一紧，眼快速眨动，笑容渐敛，带着一身冷汗，脚底抹油溜了。

　　＊

　　出了中瓦子，二人径直朝马市的方向去，准备租赁马匹出城。

　　旬阳城由永定、吉祥、宝来三县组成，以御街和永通渠为界。

　　基本上过了御街就是永定县的地界，再顺东阔街过了东阔桥，出了东边的新开门便出了城。

　　根据信纸上的信息，他们要找的莫文人，家住在新开门外的车竹庄——一个贫瘠的滨江小渔村，除了风景优美、安静祥和外别无长处。

　　今日气温温柔，一大早就清风阵阵，直到巳时太阳都还躲在云里不露面，看样子是要下雨。

　　路过个卖伞的摊子，路云和顺手买了一把，付完钱一转脸，阿白竟独自走出老远。

　　路云和默默跟上，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了一段，许是觉得气氛太尴尬，路云和加快步伐，与其并肩，他将伞一递:“那个…我买了把伞。”

　　“嗯。”

　　“花…花了挺多钱。”路云和没话找话。

　　“那你用，我不用就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路云和有些惊慌，见阿白无动于衷，他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你看，这伞是莹白底苍青缠枝纹的，还镶了边，你看看好看吗？”

　　阿白并不看:“好看。”

　　“阿白，我不过随口调笑一句，你又生气了？我以为昨日，我们把话都说开了呢。”他有些委屈。

　　阿白终于回过身来:“我没有生气，只是想保存体力，安安静静赶路，别多想。”她弯唇一笑。

　　二人于是保持静默，各怀心事地朝前走着，与周遭嘈杂热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阿白不知为何，自看到他慌忙逃走的背影后，心情就莫名失落。

　　路云和则在思索庄任氏考验阿白之事，越想越觉得她不配为人母。

　　主人房中人素来对阿白不敬，今日银屏对阿白的关怀明显不正常，路云和不自觉频频回顾，探看是否有尾巴跟随。

　　阿白顺他视线回看:“怎么了？”

　　“没事。”

　　“是落什么东西了吗？需要回去取吗？”

　　“没有，我就是看看我们走出多远了。”

　　路云和看阿白时眸含笑意，回过头来，眸色一瞬间凌冽如锋——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无非剥削其钱财、控制其思想，使其不得自由，彻底沦为笼中之鸟。

　　真是心思歹毒！

　　路云和闲聊似的问阿白道:“阿白，你觉得庄任氏是个怎样的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阿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是认真思索后方答道:“母亲虽严厉本性却不坏，授我技艺，管我吃喝，将我抚养长大，而且，母亲虽为女子，能力却丝毫不输男子，独自扛起那样大的一间戏院，实为我师。”

　　阿白将她视为榜样、感恩戴德，她却对阿白处处设防。

　　“那你觉得...她多疑吗？”路云和尽可能委婉地问。

　　“对谁？”

　　“对…所有人。”

　　“多少会有些吧？毕竟，桂香棚做的是开门营生，经营十分不易。”

　　“那…对你呢？”

　　阿白笑起来，似乎路云和问了一个十分滑稽的问题:“怎可能！我与母亲之间虽有隔阂，却是互相信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路云和有些犯难，挠了挠眉毛:“那你觉得…她对你如何？”

　　阿白有些不耐：“母亲供我吃穿、授我技艺，将我抚养长大，此恩情无以为报。”

　　“可是…据我了解，你们院中伶人皆为孤儿。”

　　“不止伶人，就连仆子丫头大多也是，除了像钱妈妈这样打小就跟在外婆身边的。那时距皇室南迁过去不过三十余年，朝局不稳，仍有不少人流离失所、亲人离散，孤儿遍地，母亲心善便将他们收养。”

　　“然后，她只收了你一人为养女？”

　　“是啊～”阿白自豪地一仰头。

　　“为什么？”

　　“因为…母亲…喜爱我吧？”阿白有些不自信地说道。

　　“她…不会是在你十三岁夺魁之后，收你为养女的吧？”

　　阿白很快点头:“到底怎么了？”

　　“她究竟是因为喜爱你，还是…喜爱你百戏花魁的身份？”路云和用足以以假乱真的喃喃自语般的语气说道。

　　阿白下意识抬高了音量:“你这话什么意思？母亲自然是、”

　　路云和极快地避过视线望天，挠着鼻头，她的停顿，已经说明了一切。

　　＊

　　吉祥县合信坊的马市是旬阳城内最大的马市，占地面极广，横跨七街八巷。马匹、马鞍、马鞭、铁蹄、料草等一应俱全，浓浓的马厩味两条街外就能闻到，臊臭难耐。

　　路云和看身旁魂不守舍的阿白，恻然安慰道：“别想了，我们放慢点脚程，看看沿途风景，散散心，如何？”

　　阿白点点头。

　　走进随便一家店里，路云和扬声道:“掌柜的，你家这马如何租赁？”

　　正在台前奋笔疾书的掌柜，一听路云和这豪气的语调，忙不迭地绕到前头来，恭敬道:“哟！二位客官，敢问脚程多少啊？”

　　“不远，出趟城而已。”

　　掌柜嘿嘿一笑:“就算只是出趟城，以二位的身份打扮，那也合该用最好的，别委屈了自己不是？”

　　两个浑身打补子的布衣何来身份打扮之说，路云和不惯着他的虚以委蛇：“劳烦掌柜直接带我们去就是，口舌还是留在一会儿介绍马匹之事上吧。”

　　掌柜忙点头哈腰做请的手势，引他们来到后院。

　　后院极大，七八排马棚整齐排列，遍地马粪，环境、气味实在称不上怡人。

　　掌柜率二人略过前几排老弱病残孕幼，径直走向最后一排最大、最干净的马棚。

　　这棚子最大，马匹数量却是最少，只五匹，却是个顶个的健壮高大、毛色顺亮，竟在无阳光且略昏暗的环境下也流光溢彩，叫人忍不住惊叹。

　　“客官，这里边的马，可是整个旬阳城里最好的一批，清一色的金罗马。”掌柜道。

　　路云和背着手，缓步在马棚前走了几个来回，视线在一众黑白红棕之间来回扫视，果真是好马。

　　他细细观察了一下——棕的那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认真咀嚼口中草料；红的那匹半眯着眼窝在角落小憩，却在路云和视线扫过来时，晃几下尾巴以示回应；黑的那匹毛色霸气，性格也最是霸气，始终高昂着头颅，傲视天下之感，叫人忍不住发笑。

　　唯白色的那匹，颜色最突出，行为也最独特，竟是跟着路云和来回蹿，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四蹄不停点地，极期待路云和能选中它似的。

　　路云和一指白马，喜道:“就它了！”

　　掌柜立即拍掌，称赞不已:“客官好眼光！这可是我们这儿最亲人的一匹，好驾驭得嘞～”

　　他转脸看向阿白:“这位姑娘，可有心仪的？”

　　路云和一指那匹优雅的红马:“它看起来温和些，如何？”

　　掌柜忙跟着补充:“也亲人。”

　　阿白勉力牵了牵唇角：“都行。”

　　路云和:“那就那个了。”

　　马挑贵的自然好处不少，马具基本齐全，就连草料也早备好。

　　交付押金签订罢书契，二人牵马上了街，找个食摊吃过中饭继续上路，于傍晚时分出了新开门。

　　新开门外的昌平瓦子是嘈杂与静谧的一道分界线，过了这瓦子，周遭环境明显安静下来，走上一条蜿蜒大道，建筑物便开始越来越少，地界愈发平坦，视线也就愈发开阔。

　　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并远处水声，风中除了草木清香、江水鱼腥味外，还夹杂着浓浓泥土的潮湿气息。

　　布料贴在身上，冰冰凉凉。

　　路云和仰脸望略灰沉的天，这下是真的快要下雨了，他将伞从褡裢里抽出递给阿白，阿白没接。

　　路云和歪头看她面上神色，见她一脸消沉，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将伞放进阿白马背上的褡裢内，灵机一动，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话说——前朝有位官员，一日要出远门，便雇了顶轿子，可走到轿子前却又临时换了心意，想坐马车，便吩咐小厮换来，小厮显得极为难，便说道‘老爷，这么短的时间，小的怕是来不及找马车，不如，您把轿夫们当做马，如何？’，然后你猜怎么着？他被轿夫们围着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哈哈哈哈......”

　　“......”

　　路云和尴尬:“咳咳，那个…不好笑啊，那我…再给你讲一个…”

　　“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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