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那人浑身抖如筛糠，沮丧着脸，腿脚打着晃走过来。
　　走到离曲阳侯还有几步时，“扑”得一声跪下，涕泗横流：“侯爷，现在府里四公子能有名师指点，将来必定前途无量，能像侯爷一般自挣得一番前程，哪里需要您操心，五公子年岁尚小，又是夫人养大，才更需要侯爷您操心呐！”

　　这人嘴里说话，若是不看此情此景，还以为是哪个嬷嬷在扯家常，但看他的模样，便知道完全不是字面意思。

　　曲阳侯是从靖安侯府出来的，能自己挣得爵位，无论其中借了多少力、有多少幸运成分，但也着实是难得了，但他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没有资格继承爵位。

　　而眼下府里没有真正的嫡子，最有可能继承爵位的，一个是侯爷看重的信哥儿，一个是夫人养大的臻哥儿，实在难以抉择。

　　但想到臻哥儿是幼子，而信哥儿又那样有出息，让臻哥儿继承爵位守成，让信哥儿去闯出一番事业来，才是于整个侯府更有利的选择。

　　很明显，侯府的人都将昨天的事，当成了一场侯爷和夫人关于爵位的较量，三姑娘不过是夫人手里的工具，大概相当于一个没继承资格但有本事有助力的哥儿。

　　夫人希望三姑娘能将象征侯府权柄的鞭子，为臻哥儿抢过来。

　　所以他们其实都觉得侯爷想杀人的行为很……
　　疯。

　　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绝对不是！

　　从头到尾，争的人只有他和华灵玉！

　　他脑海里又开始不断回忆往事，回忆当年战场上的事。

　　他清晰地记得，先皇后那个疯女人为了获得神明力量，竟然敢当众生食神明血肉！

　　那一幕让他当场呕吐出来，哪怕他当时已经算是久经沙场了。

　　她们那种人，一旦接触了那种力量，意志便会被腐蚀，心智就会被侵染，变成渴求一切力量的怪物！

　　她们不是人，她们是怪物！

　　所以他昨晚才会想要派人去毒杀她，趁着她还未长成。

　　至于后果，原本他想着，下毒这样的手段，本就是后宅女人们用的，手脚干净些，怎么也查不到他头上。

　　而且据他所知，足够量的毒药依旧可以杀死修道者，即使量不致命，也足以让其实力大损。

　　能直接毒杀最好，杀不死也能折损实力，再以不孝的名义对她上家法，打死也是寻常。

　　可现在……

　　眼前血淋淋的人头让他依旧晕厥着。

　　他征战沙场那么多年，立下那样多的功劳，好不容易才挣来了这么一座曲阳侯府，可他还活着，还正值壮年，便要被一个怪物夺走了，他不甘心！

　　如果这位侯爷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去正视那些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那么他就会意识到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他借着怪物的力量获得的一切，终究，要还给怪物。

　　而他做了一件最为愚蠢的事情，他将自己真正靠着自己的力量挣来的东西，都送去喂了怪物。

　　与此同时，灵玉已经在脑海里构思好了这份上疏怎么写，并提笔写了一份草稿。
　　是的，这是一封自荐信。

　　真正的修士——指完成淬体的修道者，是有资格不经过那些寻常路径进入仕途的，只要上疏求官，表明自己想去哪个衙门即可，如果皇帝和这个衙门的主官都答应，那么他就可以去。

　　原则上，皇帝不会拒绝修道者，因为向来是世俗朝廷求着真正的修道者来做官，而修道者大概率已经会在上疏前和衙门一把手勾兑好，不会让人难做。

　　当然，一般能接受修道者的地方通常只有司天监、影卫和军队里的各衙门，现在可能还要加上太子府，其他衙门真的极少。

　　总之，皇帝会接受修道者自荐进入朝廷，但能去哪儿，皇帝一般不会强力干涉。

　　灵玉的自荐信早就在离开皇宫前就呈上去了，皇帝也批了，信现在就在太子手上，如果没什么幺蛾子的话，太子应该在正式开府当天就宣布各个位置的人选，而人员都是早就确定好了的。

　　而现在，太子貌似要食言了。

　　她必须得提前做好准备，一旦她真的失去了这份差事，便要立刻再行上疏。
　　从现实来讲，书信本身不重要，能找个衙门接收自己才更重要。

　　其实今早起来以后，她真的已经十分克制自己不去想太子食言的事。

　　毕竟昨夜杀了人，见了血，虽然是黑夜中，她夺过对方手里的武器，干脆利落地将两人解决，然后扔到了父亲的院里，便转身离开，全程没有回头。

　　但她躺到床上，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兵器入肉的触感和浓郁的血腥气，最终还是呕吐了出来。

　　她很害怕自己在这种状态下去想太子的事，又会产生什么过分的想法。
　　人家就是撕了你一个offer而已，至于吗？

　　而且这中间，还牵扯了柳姐姐，真的很难做。
　　当她刚知道柳姐姐被选中去被训练，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去了影卫，一个……说起来是古老又神秘的组织，历史悠久，传承可追溯到上古时期，但至少到了本朝，就是修道界给皇室献上的好用工具。

　　柳姐姐虽然是经过自己的推荐去了那里，原本也是要给她打下手的，但眼下既然有可能入道的机会，便不能去阻止。

　　更何况……灵玉想到梅香刚才告诉她的，只能无奈苦笑。

　　昨夜她杀了人丢在了侯爷的院里，而柳姐姐进去把他们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挂在了侯爷的门口……

　　她真的很难劝说柳姐姐放弃在太子那里获得的机会，但，她也真的不能势单力薄地面对一切。

　　算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以消息为真去做好万全的准备；
　　然后验证消息是否为真——当然她已经相信监正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她，毕竟很容易拆穿；
　　再弄清楚为什么——其实监正说的很明白了，太子思虑不周，陛下查漏补缺，那便还是陛下阻止了。

　　而陛下为什么阻止，她猜大概可能两个原因，一是陛下看不起她，觉得她年岁太小难担大任，二是陛下太看得起她，觉得她为太子所用，将来会构成一定的威胁。

　　这两种可能……都还挺有可能的，以她目前掌握的信息，很难说哪种可能性更大。

　　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太子是个辣鸡。

　　此刻她在内心疯狂吐槽，这几年相处时，看太子平时看着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甚至于敢对皇帝冷嘲热讽，但真到了正事，哪怕是这点小事，也要全凭皇帝做主，皇帝不允他就真没办法。

　　别的不说，哪个接收修道者的衙门主官有他这么菜？
　　皇帝反对，那他有为我争取过吗？
　　是真的碍于太子与皇帝那种尴尬的身份关系，而没办法帮她争取？
　　还是连为手下人争取的勇气都没有？
　　又或者她这个修道者加相处好几年的表妹，不值得他付出任何代价去争？
　　越想越气的情况下，她只能让自己先克制住不去想。

　　对于住在皇宫里的大多数人而言，皇宫都是一个压抑沉闷的地方。
　　但，偶尔，在有些地方，还是会有很多心情雀跃的人。
　　比如太子妃。

　　在刚嫁给太子的时候，她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出宫生活的机会，这简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的教养很好，娴静少言，各种娘娘都很喜欢她，但这也不意味着她在皇宫过得好。
　　恰恰相反，作为宫里辈分最低的媳妇，上面处处有人压制着，就算是平辈的那些人皇子公主，她也不好得罪了。

　　每当她把五公主哄得咯咯直笑，然后太子过来一句嘲讽毁掉所有时，她的内心都是非常崩溃的。

　　当然抛开外面那些事不谈，她和太子的感情竟然意外地很好，他们相处得很融洽，这是两人成婚前自己都想不到的。

　　另外关于太子出宫这件事，并不是只有她这个太子妃高兴。
　　和外人想的不一样，这其实是一件对陛下和太子都好的事情。

　　太子终于不会一直守着东宫，守着先皇后留给他的那些东西。
　　他把那些东西留给了皇帝，表明他不再沉湎于过去，表明他对皇帝的臣服。
　　而皇帝也能够在政事上让他有更多的历练机会，让他的太子府能够扩充，让他真正地做一个储君该做的事。

　　然而灵玉的事情，却为这一切蒙上了阴影。

　　“殿下，开府宴请的帖子，要给灵玉妹妹单独写一份么？”太子妃提笔问道。

　　太子原本在一旁看奏折，此时抬头想了想道：“不用了，免得她想不明白，到时候闹腾。”

　　太子妃点点头：“殿下说的是。”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珠子都没怎么转，但内心其实在疯狂编排太子：
　　怕她闹？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不长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你和她相处四年你能不知道？
　　你是觉得你身为太子食言而肥，脸上无光吧？
　　既然做不到为什么要承诺？不是没人提醒过你，八岁孩童当官还有些超出一般人的接受范畴，尤其是你东宫属官里也不乏老古董。
　　再者是你们是有兄妹感情的，这不好好解释清楚，以后情分没了，将来再想用她就难了。
　　太子殿下人长得倒是挺聪明，但做起事来真的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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