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只是睁大了那一双此时有些干涩的大眼睛，任凭烛光在她的眼中闪烁：
　　“劳烦父亲为女儿收拾残局了，想来父亲不会责怪女儿的，毕竟女儿被迫杀了人，当真委屈得紧。”
　　笑过之后，她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情绪支撑这个笑容，脸色只是一瞬间便冷了下来：
　　“父亲还不去吩咐人吗？是要我去请母亲来吗？”
　　“放肆！”暴怒的曲阳侯终于压制不住怒火，一把抓住这个三女儿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
　　灵玉一瞬间又露出了笑容，真是熟悉的感觉啊，前世挨打之前，好像也是这样看着大人向他发泄怒火的。
　　“府里死了人，您真的要等阖府上下的仆人皆知三小姐杀了人，才去处理吗？”

　　那根沾满了鲜血的簪子被拿走。
　　父亲让她在府里一个空院子睡下，但她执意要回去，不在自己的床上，她睡不着。
　　但院里已经被围了起来，任何人都不能出去。
　　夜里，灵玉又做梦了。
　　梦里好像回到了那个白天，灵魂在府里飘荡着，看着安瑞，看着幼小的女婴身躯，咬咬牙，终于还是离开了。
　　侯府的三小姐才一岁多就没了，府外人都说可惜，府里人都知道，是有奴才害死的，都感叹起来。
　　其中，属一位姓沈的嬷嬷最是义愤填膺，说那等刁奴害死了小主子，就该千刀万剐才是，其余丫头婆子纷纷点头。
　　一年又一年过去，渐渐没有人再记得，曲阳侯府曾经还有一位三小姐。

　　紫嫣还是在屏风外守着，悄无声息地，又哭又笑了好久。
　　今夜看了这一场大戏，竟是感觉自己也不过如此。
　　从前她总是自视甚高，谁也瞧不上，觉得这世间的人大多庸碌又愚蠢，即使偶有闪光点，也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蹉跎中消磨。
　　曾经的她作为侯爷身边伺候起居的大丫鬟，对侯爷不假辞色是真的，但她非常非常想当姨娘，这也是真的，因为这是一个丫鬟最好的出路。
　　只是可惜没有得到夫人的认可。
　　之后她变得有些消沉，有些自暴自弃，甚至偶尔发疯，却发现，侯府其实根本没有人在乎她怎么样，直到她被拉入了三姑娘的生活里。
　　一切变得有趣起来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一早上起来，便乌云密布。
　　院里的护院们都撤了，沈嬷嬷的尸体被抬走。
　　还有蒋嬷嬷，她见东窗事发，而沈嬷嬷死了，便趁着灵玉出门找人的功夫逃出院子，但因为她身上带着包裹，便被之前父亲安排在院外监视的护院一箭射杀。
　　现在还剩一个问题：橘香。

　　她不是灵玉院子里的人，但灵玉不敢让她回去。
　　毕竟橘香只是一个丫鬟。
　　“你现在先在这里住着，等我去见了母亲，便让你回来。”灵玉这样说着。
　　因为院里参与这一切的人里，只有橘香不是她的人，对，还有柳表姐，把她也牵连了进来。
　　橘香这平时哭就是哭、笑就是笑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灵玉。

　　灵玉接过，惊讶道：“你的身契”
　　“对，其实我昨日拿了身契，便该走了，只是为了姑娘多留了一日。”
　　灵玉立刻明白过来，橘香不是府里人了。
　　所以，橘香参与侯府的事，打了两个嬷嬷，而两个嬷嬷又死了。
　　倘若外面有人追究起来，橘香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灵玉一把拉住橘香的手：“我不会让你有事，不要离开院子……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橘香则是一把抱起来，点了点她的鼻子，露出明媚的笑容：“我会没事的。”
　　“对了，你是怎么获得身契的？是早就想走一直在攒钱吗？”灵玉好奇问道。

　　“我在家里破落前，有个一起长大的玩伴，他爹是我们隔壁酒楼的东家。我和他小时候拉过勾，他说要娶我，一直在和家里闹，最近他家里终于同意了，所以我才给自己赎身，不然谁会愿意离开侯府这么好的地方？”
　　橘香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扭捏。

　　灵玉听完立刻道：“可如今发生了这种事，你又不能出去，这府里死了下人的风声多少也会传出去，只怕……”
　　她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橘香。
　　橘香则是爽朗笑道：“无妨，我就回家去，毕竟手里有些银子，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是不会怎么样的。”

　　灵玉心里的担忧一点儿也不会少，橘香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糟糕，会不会拿去被顶包不说，即使不顶包，那个要娶她的人，但凡听到了一点儿风声，也会警惕起来，而橘香回家去……会把她买了的家，又怎么会不把她再卖一次呢？橘香又出落地这么漂亮，被侯府养得这么好……而且无论是什么情况，只要侯府认为她有错，想要处置她，她都逃不过去。
　　还有柳姐姐，沈嬷嬷自尽的簪子是从柳姐姐那里拿的。
　　没了沈嬷嬷和蒋嬷嬷两个麻烦，又有了新的麻烦，灵玉实在是头疼不已。
　　可问题的根源，依然在父亲母亲那里。

　　这时
　　“轰隆！”
　　“哗啦！”
　　雷声，雨声，倾泻而来。
　　灵玉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气，感慨道：
　　“这才是夏天啊！”

　　“夫人来了。”
　　灵玉很意外，母亲竟然冒着雨来了。
　　灵玉规规矩矩地行礼，规规矩矩地坐下，似乎对母亲的到来没办法产生任何情绪。
　　母亲屏退了众人，让崔嬷嬷关上门窗，在外面守着。
　　“为什么要对沈嬷嬷动手？”她听见这样的问话，似乎含着怒意。
　　紫嫣已经已经告诉她，紫嫣和侯爷夫人已经说了实情，所以他们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她只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开始会想动手。
　　“因为她对我的管教方式，是在害我，她说那是母亲吩咐的，我不信。”
　　“那为什么要自己动手？为什么要从那个柳丫头那里拿能够杀人的簪子？若是橘香走了，帮不了你，你是不是还要自己动手杀人？”母亲语气中的怒意更进一步。
　　“一个婆子，打杀了就打杀了，只是为什么要脏自己的手？为什么要让她的血沾到你身上？”
　　“母亲想说动手伤人是脏了手？杀人就是脏了手？那父亲呢？他没亲手杀过人？”
　　“你以为他为什么能封侯，是因为我兄长是已经封侯的主将，而我的姐姐是太子妃！”
　　灵玉还是闭着眼，她原以为母亲比父亲强一些，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靠姐姐的拼杀得来的一切，却看不起这种拼命的模样，觉得自己是天生的贵人。
　　“是啊，所以你是贵人了，你不在乎沈嬷嬷的生死，哪怕她是因为你而死，因为你的那个儿子没了，你也不要她了——她没希望了才会自我了断。”
　　她毫不在意地戳着母亲内心的伤口。
　　因为她是安瑞，也是灵玉，但并不一定是曲阳侯和夫人的女儿。
　　如果这里没有人当她是家人，没有人倾听她的话，没有人护着尚且年幼的她，那这里就不是她的家。
　　她知道自己在斗争，在争夺“权力”，但她只当那是在“家”的框架里，是一种基于感情而做的拉扯，沈嬷嬷是明白的，但是手段激烈了些。
　　而侯爷和夫人，好像真的不明白，他们真的只将她的逆反行为视为对他们权力的挑衅，而无视她现实的困难境遇。
　　如果她不是还有前世的记忆，此刻又不知该有多么委屈、难过、恼怒、怨怼。
　　“砰！”
　　母亲已经被气到说不出话，胸膛不断起伏，只能猛然一拍桌子，宣泄心中的愤怒。
　　“不孝女！家法处置！”
　　而灵玉看着愤怒的母亲，眨了眨眼：“母亲莫不是忘了当年满月宴时，陛下和天师如何说的。母亲要对我上家法，不知是何种家法？将来陛下和天师问起，你们又敢不敢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面对她的这番话，母亲竟然真的逐渐冷静了下来，坐回自己的桌前。
　　灵玉看母亲似乎平复了情绪，于是斟酌片刻，问出了她之前一直想问的问题：
　　“母亲为何要总把我当女儿家养呢？明明讲我当个男孩儿，便不会有那么多苦恼，譬如信哥儿那般，读书，习武，将脑子变得明理，让身体变得健壮，不是很好吗？”
　　母亲冷笑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子承天之阳刚，女子承地之温柔，阴阳互补，乾坤相协，自古以来的道理，你又凭什么使这阴阳颠倒，乾坤失序？”
　　灵玉皱眉，对这些在记忆里是早已经扫进故纸堆里的糟粕玩意儿很是不耐：“可我将来是要修道的，能为侯府做的，比寻常的男儿女儿多得多。我将来也未必比不上皇后姨母。”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果然是黄口小儿，愚昧无知，也罢也罢，我也不管你。”母亲说着，便起身要走。
　　屋外还下着雨，崔嬷嬷忠实地在屋檐底下守着门。
　　“母亲等等！橘香和柳表姐都是为了我，还望母亲万万不要为难她们！”
　　灵玉赶忙上前躬身行礼，姿态恭敬。
　　母亲冷笑：“呵，我怎么会为难她们。倒是你，能不能管住她们，不把你的事往外乱说，若是外头传了什么风言风语，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灵玉立刻保证：“母亲放心，我定然以侯府利益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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