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我重出江湖

　　江行川咳了两声，将手里的麻布片扔进一旁的水盆。

　　他视线略过屋舍，落在外头倾盆的雨帘上。

　　“这回要下上几天？”男人的声音在小小的木头屋子里扩散开。

　　他手指一掐，皱着眉头装模作样的思索上一会儿便作罢。左右也算不明白，算了也是白算。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江行川看着雨幕，咧嘴一笑。

　　那把落了灰的断水刀早就叫他擦个干净，久违的背在背上。身上这身衣服也是他从箱龛里头找了许久才翻出来的。他伸手扯了扯，这些年似乎是瘦了些，衣服也有些不贴身。不过没关系，他想。

　　不过是去江湖上溜达一圈，若是方便就顺便看看那些老友，倒也不必那么正式。

　　蓑衣上破了两个洞，是他上回从村里过的时候被小孩拿炮仗燎的，对方的家人倒是道歉了，只是没有赔礼。江行川不想跟人计较，便也作罢。如今正要用了，却觉出不便。那两个洞不偏不倚的，左屁.股蛋子上头一个，右边对称的下头一个。看着滑稽。他思索了一会儿，觉着要么把这蓑衣反过来穿？

　　可这洞放在前头，就更不体面。

　　算了，总不会有人盯着他一个大男人的屁.股看。他抓了抓头发，手里便多了一小把断发，这些年头发掉的也多。想当年也是两把抓，如今也堪堪剩下一把了。

　　人不服老不行。年过三十有五的刀客，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他有几分灰溜溜的将手里的断发扔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

　　“呸，等我长出新的来，叫你们哭着回来求我！”他骂了两句，又觉得太不合意，便一甩蓑衣要蹲下。那蓑衣梆硬，架着他上不上下不下的，最后也只好站直了：“我错了，你们记得还托生到我头上。我这脑袋没有你们，实在是没法看。”嘟嘟囔囔的，不像而立，倒像是年过古稀了。

　　可他这话说的并无道理。

　　江行川，年轻时候的皎皎公子，也曾经享受过掷果盈车的待遇。剑眉星目自不必说，那双眼睛是最漂亮的。不知道是哪的祖上，眼窝子看着比寻常人要深些，鼻梁也更高挺。一双星星一样的眼睛盛着碎闪，那眼尾更是深邃的像带着钩子，望过来能叫姑娘的魂儿也给勾没了。

　　想当年，他也称得上青年才俊。能在容貌上与他比肩的，只有京城的一代名倌，萧如声。江湖上，两人的脸算是鼎鼎大名的，当年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他俩在一块出现，可真若同一个屋里坐了，那顶都叫闻讯赶来的男男女女掀了。最后走的时候，还能从地上捡起来不少黄金银两。

　　哦对，其实还该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扫地僧。

　　虽然他如今……

　　他抬手摸了摸脸，意味不明的笑一声。干脆也不等雨停，转手拿了斗笠扣在头上，就这么出了门。

　　“咦？江大哥！这么大的雨你要上哪去呀！？”隔壁家少年的声音在雨声里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门咣当一声合上，连锁也不落一个。烟雨蒙蒙的天地间，男人哼着曲冲他摆了摆手，身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雨砸在屋檐又落到地上，惊起一片噼啪的闷响。

　　……

　　江行川坐在牛背上，嘴里叼着路边的狗尾巴草。他曾经见一好友喜欢这么做，于是不知不觉的也学过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两份多出来的江湖气。后来时间长了，就这么习惯了。

　　这是一头老牛，好说歹说才叫主人家贱卖给他。

　　老牛晃晃悠悠的朝前走，比他自己下地跑快不了多少。可他懒了，就这么走着也好，左右也不赶时间。

　　大雨滂沱，那草根要不是斗笠罩着铁定已经叫雨水拍蔫吧了。微微的涩味在嘴里蔓延，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潮湿气，四下辨认方向。

　　出了城青村，往西北在再走个一千余里地，想来也就到了漠关了。

　　江行川嘴里的草茎动了动。虽然漠关值得一去，但如今却不急着与他相见，大可先往东边去了，沿着这大梁的版图绕上一圈，最后从漠关进大漠，如此才算是得益。

　　他打定了主意，俯下身与那老牛道：“牛兄，咱们从大梁西南角来的，这会儿上东方向去，你可明白吗？”他拍拍牛背，声音在雨声里有些模糊，于是又扯着嗓子大喊一声：“东边！”

　　那牛哞了一声，也不知道懂还是没懂。

　　这会儿荒郊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牛若是不听他话，他还真是没什么法子。于是耐下性子，正欲再与那老牛叙说，却听见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混在雨里。

　　江行川立刻噤了声，凝神去听。

　　噼啪雨声里，确实有那么一道细细的哭，还带着些似凄厉的喊叫。只是叫这雨声盖过去了，若不是江行川打这儿过，而是旁的人，只怕就要漏过去了。

　　江行川看看天，叫雨淋了一头一脸。他又看看地，地上泥泞一片。

　　左右前后更是毫无人烟，除了看不见边儿的树林，那就也只剩下树林了。

　　他认命似的哀叹一声，从牛背上翻身下来，甩下一句：“牛兄在这等着！”就蹿进了林子。

　　城青村正落在一大片林子里头，小小一个村落，最适合他这样的人隐居。恐怕若是他不愿意，他的那帮老友再过上几十年也找不见他。

　　正因如此，这才出村没几里地，若是有人遭了欺负，真是扯破了嗓子都没人来救。

　　阿烟也是这么想的。

　　她叫雨淋着跑了一路，摔丢了鞋袜，身上的衣衫更是刮破了好几处。

　　小姑娘嘴里和着血，脸上的泪水混着冰凉雨水，绝望的在树林之间像是被猫戏耍的耗子一样跌跌撞撞。这后头恶鬼似的人追着她，连手都叫他抓破了。那人指甲里和着泥，牙齿黄澄澄的还夹着一颗发黑的银牙。脸上的褶皱里夹着的都是令人胆寒的恶念。

　　她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只觉得今天就是死了，也绝不叫自己落入更深的自我厌恶里。沾满泥的手指抓了石头捏在手里。

　　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和着泥水声。还有若有似无的，男人粗喘的声音。

　　小姑娘绝望的闭了眼睛，手里的石头就要一锤子攮在脑袋上。

　　被人抓了手臂。

　　她惊恐的看过去，几乎是要立刻将另一只手扇向那人的时候，一双明亮的眼睛露出来。

　　来人几乎只有脸露在外头，整个人都被厚重的蓑衣斗笠包裹了。她惊恐的看着，眼泪混着雨水就落下来。

　　江行川有些无奈，也没见手使劲儿，那姑娘手里的石头就闷响一声落在地上。

　　就这一个对视的功夫，男人就追上来。

　　确实看着一脸淫.邪的凶相。

　　江行川松了手，那姑娘就捂着手腕，在地上惊恐的往后爬。

　　“小娘子，倒叫我好找啊？”来人一笑，看的江行川都觉得有些影响观瞻，忙不迭出声道：

　　“诶，诶！我说你！你爷爷我还在这，你看什么去呢？”正欲再说，那旁边的姑娘就啊啊啊尖叫跑入雨幕中的森林里了。

　　“姑娘！跑反了！另一边！”江行川大喊着，听见那惊魂未定的尖叫声掉了个头，朝正确的方向去了，才转过头来看那男人。

　　“兄弟哪个道上的？管我王老四的事儿，你怕是不想活了！”那人手持两把开.山.刀，地动山摇的就冲过来。

　　江行川眯着眼睛笑了一下：“我哪个道上的？”

　　银光一闪，眼前空中落下的水滴似有一瞬间凝滞。连带着那男人脸上的震惊也凝在脸上。

　　“抽刀断水……”男人嗬嗬着出声：“你是……”

　　噗通一声就倒在泥水里。

　　雨水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倒豆子似的在斗笠边沿上崩过一轮。断水刀又好好的背回背上，江行川动了动手腕，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那男人的尸身。

　　目光冰冷而凛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喧闹又寂静的雨声里，江行川叹了口气。

　　“年龄大了……”他说，手撑着腰背缓缓转身。

　　扭着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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