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女

作者:梨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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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园


      「门园的牡丹在洛阳是出了名的难买,初春开的花,入秋便要下订,每年就只出五百株。若是动作慢了,或那年有大户抢先包下了,便是连有钱也买不到。几年下来,每逢花季,达官贵人的院子里若是少了几盆门园牡丹,那可是比出门少穿了衣服还要丢人。就连平民百姓,买不起整株牡丹,也想买一枝门园出的牡丹,插在厅里的花瓶里,添添光彩。」
      湛娘抱着礼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河图。
      她和郑颢刚回到客栈,不过随口提起门园,河图便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连大气也不用换一口,好似早就演练纯熟,就等这个契机开口。
      「门园牡丹究竟有何独到之处?能在这牡丹花城独领风骚?」郑颢倒是见怪不怪,坐在炕上,气定神闲地提问。
      「我也在纳闷,所以就请教了人,」河图勤快地替郑颢倒了茶水。「洛阳花户卖的牡丹株株花大色艳、姿态富贵自不必说,据说门园每年出的那五百株牡丹,每株花色都不相同,绝不会与别人的院子撞花。更奇的是,就算你年年买花,年年买到的品色也不会相同。门园的主人曾经夸下豪语,任何人只要在门园买到重复的花色,那门园便每年赠送那家一株新花,直到门园不再种花为止。所以,就算门园牡丹的花价年年攀高,那些官人们还是愿意一掷千金,就为了搜□□特的花色。」
      「这怎么可能?」湛娘提出质疑:「姑且不论门园主人能否记得每个客人买过的花色,就说每年要种出五百株品色不同的牡丹花,而且还要年年不同,根本是难如登天。」
      郑颢思考了一下,「某倒是觉得有可能。」
      「奉正兄何以言此?」湛娘不解地问?
      他没回答湛娘的疑问,再问道:「河图,这门园牡丹是何时有的盛名?」
      「门园七八年前开始卖牡丹,真正闯出名号大约是这四五年的事。」
      郑颢击掌,大笑。「果然如此。」
      湛娘大惑不解。「奉正兄?」
      「怀渊忘了?这门园主人和姚兄一般,师承宋门。」他解释:「百年前在华清宫,花师宋单父曾经种下一万株品色各不相同的牡丹,因这一万株品色不同的牡丹,被誉为『幻世之绝艺』。门园主人既是宋门子弟,且娶了宋小娆为妻,必然知晓这万品牡丹的秘法。门园一年不过出五百株牡丹,要卖二十年,才能卖到一万株。我想门园崛起应该不久,门园主人要夸口年年不同花,人人不撞色,又有何困难?」
      湛娘眨眨眼睛。她竟然忘了这事!「是了,奉正兄提醒了我。倘若如此,门园主人确实有本事夸口。」话锋一转,她大大叹道:「不过这门园主人也委实厉害。怀渊种了几年花,自认脑袋不差,跟奸商打惯了交道,却从没想过这等哄抬价钱的好方法,果然是人外有人。佩服佩服。」
      「娘子,妳……莫不是要回长安如法炮制吧?」河图警觉地说。
      她只盈盈笑,贴上礼儿的胖脸颊磨蹭,也不答腔。
      「简直视钱如命,」河图嘟嘟囔囔。「哪儿像个大家闺女啊?」
      她抬眼望天。她都出嫁几年了,还得当闺女?河图这小老头儿,只要逮到机会便忙着叨念,比令狐府聘的教书先生还要顽固。
      「那么……」郑颢摇了摇手上的茶。「怀渊打算何时访门园?」
      她轻笑。「知我者奉正兄。今天已过晌午,我打算明日一早到门园一游,你说如何?」
      「可。」
      就这么定案。

      既然来到洛阳,自然不能在客栈里待着。用过午膳,她携了礼儿,让河图驾了骡车,前往洛水中桥,留郑颢在客馆中处理从长安带来的公务。
      这是礼儿第一回出远门,看到什么都新奇,拉着阿母的手,一路不停叽叽咕咕地追问。湛娘离开令狐府不过四五年,遇到不知道的,她便信口胡诌,反而要河图来帮忙解答市井生活的各种缘由。三个人这样一问一答,骡车不知不觉间来到南市西南的修善坊附近。
      晌午时分,修善坊的街道人来人往,听见的吆喝声多是胡人口音。粟特人穿着传统的窄身胡袍,在颓圮的大秦寺前驻足闲话。留腮胡的波斯商人载了满车的货物,闪过行者,急急忙忙而去。香料、酒汤、面食、土泥和马粪混杂刺鼻,远处传来异国曲乐盈耳,胡姬的歌调随风飘扬。举目所及,尽是五彩绫罗。
      「这里和西市好像啊。」她喃喃地说。
      「是啊,娘子,」河图应道,「洛阳南市近洛水港口,原本便是胡商聚集处,跟长安的西市确实很像。修善坊先前还有大秦寺和祆祠,不过因为前两年先帝下令禁绝胡寺,所以现在都封了,」他指向对街几名粟特人聚集处,「人家说那儿的大秦寺本来香火鼎盛,这两年寺院关门,便冷落了下来。」
      「景教僧侣又不拜佛,哪来的香火鼎盛?」她随口纠正他,望向那几名站在寺门口的粟特胡人。粟特人的衣色向来朴素,但特重腰饰,镶着各色珠石的细金腰带在素色胡袍上甚为醒目。原以为那几名粟特人只是在寺前闲话,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是围着一名低头坐在的寺门前白发老者叫嚷,神色颇为不善。湛娘还在盘算是否应该上前查问,那几名粟特人已经悻悻然散去。
      「河图,到对街的大秦寺去。」她指示男仆。
      「知道了,娘子。」
      到了寺前,她叮嘱河图看好礼儿,下车走到低垂了头的白发老者的前方蹲下。浓重的酒气忽而袭来,湛娘皱了皱眉。「老丈?」
      唤了几声,那酒醉的白发人缓缓抬起头来,竟是一名壮年男子。他恍惚望着湛娘的面容,醉眼迷蒙,喃喃道:「啊啊…...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抱膝而蹲,听到他吟诵《洛神赋》的句子,只歪了下头,笑说:「兄台谬赞了,可惜某只是凡躯,不敢与宓妃相比。」
      男子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去残留的酒意。「某日前于洛水之滨,曾见一玉衣佳人,轻躯鹤立,将飞未翔,须臾之间,不见踪影。今日再见娘子,果真有如天人降世。」
      她站起身,莞尔。「兄台喝胡涂了,某昨日才到洛阳,未曾到过洛水,何况某只有这身粗布衣裳,绝非兄台日前所见之玉衣佳人。」
      他打了个呵欠,打量湛娘一身的素衣,大笑。「是了,恐怕是某酒喝多了,娘子和某前日所见的玉人儿虽然样貌一模一般,神态却是迥异,非是同一人,想来是洛神托化娘子绝色,示现尘世,某有缘见得两次,也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说着,他的酒似乎醒了,一跃而起,拍去衣袖的尘土,伸了个懒腰。湛娘眨眨眼睛,这才发现这白发男子是名魁汉,年约三十余,身长近七尺,肩宽体健,衣着经过多次补辍,十分破旧,但眉宇之间自有一番掩不住的豪气。
      「鲁人刘蕴灵,」他揖手。「敢问娘子姓名?」
      她福身还礼。「叫我湛娘便可。蕴灵兄何以在此酣睡?」
      「啊……」他抬头看看四周,摸头想了一想,哈哈大笑。「昨夜饮了几坛酒,本想坐下来歇歇,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她摇头。「秋意渐浓,蕴灵兄保重,夜里的露气对身子不好。」
      「多谢娘子佳言。」
      她笑了笑,正打算告辞,身后突然传来河图的声音。「郎君!不可以下来!」
      她心一慌,飞快转头,看见礼儿挂在骡车的栏上,准备爬下车----不,是掉下车。河图一手拉住缰绳,一手钩着礼儿的衣袖,情状惊险狼狈万分。
      「礼儿!」
      他听见声音,转过头,开心地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阿母!」
      她飞步上前,还没赶到车旁,突然一名碧衫妇人闪出,伸手拦住摇摇欲坠的礼儿,一把抱起,朝河图瞪了一眼。「傻子,骡子不会跑,死拉着缰绳做啥?不会跳下车来接吗?」接着转向礼儿,斥道:「郎君乖,莫让你阿母担心。」
      湛娘松了口气,双腿虚软,几乎要落下泪来,连忙上前抱过礼儿,紧紧搂在怀里,一边向妇人道谢。「谢谢娘子。」
      妇人朝她笑了笑,抬头朝刚刚的白发魁汉大吼:「刘!沧!」
      站在原地的刘沧缩了缩脖子,魁梧的身形顿时矮了半截,干笑着招呼:「大娘。」
      「我说过几次了?住我的房就要照足我的规矩:不回来睡,就叫人捎个信。你一晚未归,连个音讯也无,是打算让我去洛河上找浮尸吗?净给人添麻烦!」
      刘沧哈哈陪笑,没敢答腔。
      「瞧你这副模样,」妇人骂道:「是昨晚又喝多了,胡乱就在街上睡了?」
      「大娘……」
      体型娇小的那妇人绕过湛娘,大步上前,右手举起,狠狠地扭了他的耳朵一记。刘沧大叫一声,摀着耳朵直跳。
      礼儿见着有趣,呵呵笑了起来。碧衫妇人听到笑声,转头望向湛娘母子,厉色一软。「小娘子,这浑人没给你添麻烦吧?」
      她摇摇头。「我只是看到蕴灵兄在寺门口歇息,多事上前探望罢了。」
      「是啊,没事,大娘妳别担心,我个儿大,皮粗肉厚,在外头睡一晚不会怎样的。」刘沧咧开嘴笑。「我看天色也晚了,不如我先回去帮妳烧个柴火。」
      妇人皱起眉头,「谁要你----刘沧!」
      话声未落,刘沧已经大笑着走远了。
      「这小子越来越浑了,见到势头不对,跑得比火还快。」她瞪着白发魁汉的背影,恨恨叨念,然后转向湛娘,笑问:「小娘子,妳好。」
      她微笑颔首。「大娘好。」
      她望向礼儿。「妳这娃娃生得好俊,几岁啦?」
      湛娘跟着看向怀中的礼儿,「礼儿,跟大娘说你几岁啦?」
      礼儿咯咯笑。「四岁!」
      「唷,小郎君真聪明。」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伸手捏了捏礼儿的白胖脸颊,然后抬头看向湛娘,「小娘子是从长安来的吧?」
      湛娘一楞,反问:「大娘如何得知?」
      妇人笑。「我欧大娘活到这把年岁,也去过长安几次,长安的口音我一听便知。小娘子到洛阳来访亲?或是迁居?妳郎君呢?」
      她微微笑,放下挣扎着想要下地的礼儿,拉住他的手不让乱跑。「湛娘此行到洛阳来是为访花。听闻洛城不日便有重阳花会,想来开开眼界。」
      听到她的回答,欧大娘眼睛一亮。「小娘子来看花?」
      「莫非大娘也是种花人?」
      「那是当然。说到种花,这洛阳城里,我欧蕙兰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听到她的夸口,路人纷纷叫嚷:「唷!欧大娘说话了,口气可不小啊!」
      「那门园呢?大娘妳可忘了门东城那奸商了!」
      「门园算什么东西?好样的,大娘,今年一定要再杀杀门园那伙人的气焰!就看妳的了!」
      「欧大娘夸下口了,门东城那臭崽子等着好看!」
      欧蕙兰也不惊慌,一手扠在腰上,一手举高,朝周围逐渐聚集的人群示意,大声喝道:「谢谢大家抬爱了!今年重阳花会的首冠还是我欧蕙兰的,门东城那小子休想染指!」
      欧蕙兰?湛娘眨了眨眼。想必是姚黄提及的欧师姐了。她来到洛阳不过两日光景,已经见齐宋门三人,就差门园主人了。
      「我以为门园牡丹冠绝洛阳,」湛娘微微蹙眉,在一片喧闹中提问:「现在看来,这门园的声名似乎不甚佳?」
      「小娘子,门园牡丹可不是门东城那崽子的本事,」一名矮胖的中年汉子告诉她,「门东城那奸崽子心机狠辣,赚钱的算盘精练,却不是种花的料。门园牡丹有今日的盛名,靠的还不是宋老丈留下来的基业?门东城开设这门园,只是吃宋家的老本。」
      「是啊,门东城就是娶对了宋小娆这个美娇娘,要不是这样,哪里来的门园?」另一名干瘦男子撇了撇嘴,说:「宋小娆不但性格温柔和气,人前人后也替门东城打点了不少,否则我瞧这门园……哼!有什么资格说冠绝洛阳?」
      「李四,你就少说两句吧,」先前那名中年胖汉呵呵笑说:「你要骂门东城可以,夸宋小娆可就坏了,没看见欧大娘脸色都变了吗?」
      湛娘循声回望,果然看见欧蕙兰脸色微青,只听见她啐道:「王十七,你做啥扯到我身上来?你们要骂门东城便骂,要褒宋小娆便褒,跟我有什么干系?倒是你们这几个没用的,平日是怎么口口声声要给门园好看的?说什么呢!听见宋小娆那娘儿开口,求个两声,骨头便散了、魂也飞了,哪里还记得门东城上个月又涨了多少花钱?积了多少帐目没清?」
      「这一事归一事,大娘,」王十七呵呵笑,「门东城这崽子恶霸邻里,做生意缺德,可不能祸延妻小,好歹阿宋平日送礼招呼也没短少过,我们这几个在城里做买卖的,往日多少也都受过宋老丈的照料,总不能不关照他独生女儿。」
      「我呸!」欧蕙兰瞪了说话的胖汉一眼,大声道:「阿宋、阿宋的,叫的可真亲昵!有本事的,后日的花会就拿出点真东西,给你心爱的阿宋瞧瞧,别年年都给门东城踩在脚下!宋小娆这娘儿从小眼高于顶,你若没半点本事,她可看不上眼!」
      说完,欧蕙兰转身便走。湛娘原本要跟上,转念一想,又停下脚步。欧大娘眼看正在气头上,她现下跟去,也是讨没趣罢了,不如改日再去拜访比较妥当。
      「就叫你别提宋小娆吧?」王十七埋怨李四,「欧大娘生平最恨她这个师妹,只要听见有人夸赞阿宋,就算是当着皇帝面也会翻脸。」
      「哈!你还说我?」李四反唇相讥,「刚刚是谁火上浇油来着?大娘的脸都青了,你还继续说阿宋的好话,难怪大娘气跑。」
      「你们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刚刚没开口的另一名老叟说话:「欧大娘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与阿宋看不过眼,都四五十岁人了,我瞧这前辈子结下的孽也没解了。不过她性子直,脾气来得急去得快,没事的。下次大伙儿少说两句,识相点,别老坏了和气。」
      她见机不可失,便顺着话题开口:「听起来,这宋门里头可有一些恩怨?」
      老叟捻捻白胡,呵呵笑,「说是恩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过就是二十年的陈年旧事,几个小娃娃们感情事过不去而已。」
      「此话怎解?」
      王十七抢话道:「郎君给师妹抢了,到今日还嫁不出去,这要当没发生过,也实在为难欧大娘。」
      「王十七,你这话可就说差了,」李四不以为然,「门东城跟欧大娘可从来没有订过婚约,怎能说是阿宋抢的?」
      「大娘可不这么想。当年她和门东城可好的,同进同出,简直蜜里调糖,大伙儿不都认定门东城那崽子会娶大娘为妻?结果门东城一转身,没声没息就娶了宋老丈的女儿,从头到尾也没给个交代,你叫大娘哪里受得了?」王十七说,「而且,要不是阿宋自己要嫁,她当年长得如花似月,宋家也不是没有家底,宋老丈哪里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在城东门口捡到,连爹娘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
      「那也是门东城自个儿负心无情,跟阿宋无关啊!」李四毫不退让。
      「你说的,我没意见,看不开的是大娘。」王十七叹道:「阿宋下嫁门东城那崽子,这些年为他打理内外,建立了门园这块招牌,也是竭尽心力,连门东城几年前纳妾进门,她半点为难也无,还怪是自己不争气,没能替门东城生下一子半女。门东城真是几辈子修到的好福气,娶到这种贤妻,只可惜了阿宋,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从那向阳枝头,落到门东城这坨发臭的牛屎上。」
      「确实、确实。」在场众男纷纷摇头叹息,莫不称是。
      湛娘微微笑,拉着礼儿,缓步退离人群,踏上骡车,吩咐河图继续往南市前进。
      车行摇晃,她想起早上见到那名用轻纱遮去面目的红裳女子、被歽断的白牡丹木和姚黄夫妻相拥而泣的情景,加上刚刚听见的各种传言评论,反复沈思玩味。
      那宋小娆,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次晨,她和郑颢骑了马,前往位于城东的门园拜会。昨日回到客馆时,郑颢告诉她,他已派人送名刺到门园,因此当两人的马匹立定在门园前时,便见到主人立于门口恭候。
      「郑拾遗、娘子,欢迎大驾莅临门园,门某在此恭候。」门园主人揖手招呼。
      门东城一身皂服,长身直立,笑容爽畅,全身无什配饰,仅在青锦腰带用素色丝绳悬上一块巴掌大的龟形玉佩,光莹水透,一见便知是高价珍品。年约四十岁的男人鬓发灰白,体态健朗,五官虽称不上俊俏,然而既为洛阳第一花户,自有一番气派逼人。湛娘看着门园主人,丝毫感觉不到熟悉的商贾气息,反而想起许久以前的另一双眼睛。
      一番招呼后,门东城领了两人,踏入门园。园内清雾氤氲未散,但见古松翠柏参天,馨花黄蕊夹道,奇石嶙立在庭中,朱色楼阁高耸于林上。园中有池,池中有岛,曲折廊榭绕过珠白沙洲,淙泉旁绿竹婆娑,球果坠地无声,天上偶有大雁飞过。盈盈秋水间,尚有几朵残荷顽立,水鸟悠闲跋涉,红叶随秋风飘摇,寒鸦凄啼,蝴蝶杳杳。
      「门园果然是洛阳名园,」郑颢赞道:「某虽不才,年少时也曾游历四方,到访过许多名园,洛城中只有奇章公之归仁园可与此媲美。」归仁园是太子少师前相牛僧孺之宅邸,种有牡丹千株,占地广大,是洛阳数一数二的名园。
      门东城哈哈大笑。「承蒙拾遗夸奖了,牛少师的归仁园确是一绝,不过那儿的千株牡丹芍药也都是门园所出,若说赏花,还是门园小胜一筹。可惜拾遗和娘子来得不巧,现下是秋日,春天的门园才是奇绝,有牡丹怒放、芍药盛开,还有成千上万的桃李花儿争艳,人一入园便会被花香迷醉,举目望去尽是红光照路、花浪袭人,那方是门园的正景。」
      「听园主所言,便叫人神往,不愧是洛城之冠。」湛娘接口道:「难怪我听城里人人传言门园牡丹洛阳无双,而且一株千金,奇货可居,若是秋天不下订,来春绝不可能买到。」
      「非是传言,事实便是如此。」门东城直言:「妳瞧,明日才是重阳,门园来春的牡丹早在月前便已订购一罄。若拾遗和娘子今天要订牡丹,恐怕得等后年的花期。」
      「敢问门园牡丹一株作价几何?」她问。
      门东城一笑,挥挥手。「不忙不忙,先带拾遗和娘子到亭中休憩。我请家人备了茶点,此时秋月台附近菊花开得甚好,我们边赏花边谈。」
      登上秋月台,果然看见茶食已经备妥,描花白碗安置在乌木几上,水青浅碟上砌着几块菊花糕。三人分就主客之位,湛娘环顾四周,欣赏在亭台四周盛放的黄花朵朵,一手端起温热的瓷碗,掀开碗盖,缕缕清烟逸出菊花馨香,煮化了的米粥如春雪消融,里头浮着几颗红枣,煞是明艳可爱。她尝了一口,绵密的白粥化于舌尖,透出淡淡花香,温热的甜味随香漫出,旋即顺入咽喉,驱走清晓的寒意。
      「这菊花粥煮得真好。」她赞道。
      「刚刚拾遗提到牛少师,我这厨子正巧也在牛府做过几年事,手艺自然是不差。」门东城不以为意地说。
      她暗自咂舌。连奇章公牛僧孺的厨子都请了来,洛阳第一花户的财力可谓惊人。
      只见几名歌伎携了琴、笛,依序踏上台来。她和郑颢对望一眼,郑颢开了口:「门兄,秋月台花香鸟语,清静怡人,就不必姬人曲乐了。」
      「如拾遗所言。」门东城扬手一挥。刚刚走上台的歌伎又退了回去,只留下一架七弦琴。
      「门兄开立这门园,可是大大光耀了花师绝学。」郑颢评道。
      「我辟建这门园,也是家师长年所愿。洛阳牡丹名满天下,却无一处花苑搜藏各色品种,年日一久或战乱一起,许多珍贵花种便会因此失传,这是天下人的损失。」
      「华清宫当年种有万株牡丹,」湛娘看了看周围,说:「我瞧这门园占地辽阔,所藏怕也不下于此。」
      门东城笑。「门园现下所藏,不多不少,已有一万九千四百零七株牡丹。我在城外还建有花圃数处,育养花种,并有人四处寻访名园,一发现新奇的品色,便会重金买下,送到门园登录栽植。」
      「为这牡丹,门兄费了不少心力。」
      「洛阳牡丹天下第一,门园牡丹既为洛阳之冠,便是天下之首。」门东城大手一挥,指向秋月台外的广大花圃,「若我门园不能纳尽天下牡丹品色,又有什么资格称霸这牡丹花城?」
      郑颢呵呵笑,单手端起瓷碗,慢吞吞喝着菊花粥,也没答腔。
      湛娘偷偷吐了吐舌头。这门东城真是了不起,在朝官面前竟然大放厥词,说什么天下之首、称霸洛阳,丝毫没有忌惮,全然不知什么是低调聚富、和气生财。若不是思虑不清,便是胆子太大,总之,洛阳第一花户果然不是寻常人可以当得的。
      话说回来,奉正兄倒是气定神闲,平时三句不离圣人,一副忠臣义仆模样,今天听见这等大不敬的言语,却没半点发作,真是奇也,怪也。
      「请问……」她思前想后,决定还是仿效奉正兄的作法,以傻笑来面对眼前的状况。这才是大智慧。「方才园主道,门园现藏有一万多株牡丹,且有专人登录,某生平最爱牡丹,是否能出借一观?」
      门东城睨她一眼,哈哈笑。「既是令狐娘子所言,我本当遵从,不过门园牡丹花谱数量太多,我都要人搬了到百花阁里去堆放,」他指向远处的红色楼阁。「百花阁距离此地遥远,平日只有家人出入,无甚整理,仓促之间,实在不宜见客,请娘子见谅。」
      才怪。湛娘忍不住在心底嘟囔。门东城根本皮笑肉不笑,口气热络,眼神冷淡,说了那么许多,也不过便是四个字:痴心作梦。
      在商言商,门东城请人编写花谱,为的便是推售门园牡丹,自然当它是不传之秘,不可能任不相干的外人阅览。她那样问,也只是顺水推舟,没抱什么奢望。
      不过,还真是可惜。她瘪起嘴。
      「不过,」似乎听到她的心声,门东城冷淡的目光一隐,换上另一番从容神情。「拾遗与娘子千里而来,我也不能让两位失望而归。」
      语毕,他击掌示意,两名青衣侍女托着铜盘,后头尾随另一名粉裳侍女,亭亭步上秋月台。铜盘里各盛放着一卷素白绢册。两名青衣侍女分头将绢册放到郑颢和湛娘的几上,然后端立于几旁。身着粉红衣裳的侍女则走到门东城身后,低头敛眉静立。
      门东城施施然道:「拾遗既然知道门园,那自然也应该听过门园的规矩。门园每年出牡丹五百株,品色各不相同,自立秋日始,可以下订来年春天的牡丹,先者为赢,售完为止。迟来了,花卖完了,任凭你开出天价,也买不到第五百零一株的门园牡丹。这是我自辟建这门园以来,便立下的规矩,十年来从未开例。」
      他顿了顿,指向郑颢几上的绢册。「又如同我之前说的,来年的牡丹大半个月前便已被订完。原本呢,后年的牡丹花谱要等来年的立夏之后,才会送到各府院,供客人们选买。不过拾遗和娘子既是远道而来,门东城不该怠慢贵客,虽不能让两位赏花,却可以先让两位鉴赏后年的牡丹花谱。」
      他一边说,粉裳侍女移步走到刚刚歌伎留下的七弦琴后跪坐,两名青衣侍女跪坐在几旁,伸手为两人展开绢册。只见素白绢绸上用五彩丝线绣着一朵朵的牡丹,绣图旁以端正细楷一一写明花名、花色、花数和花期。
      门东城好整以暇,逐一唱名。琴音骤起,随着他的讲述,一弹一拨,忽张忽弛。青衣侍女依言,顺序为两人翻页:朱露、鹤顶、油红、无盐、伊水春、胭脂楼、醉西施、红颜乱、紫绸毯、血鹧鸪、白玉盘、千山非焰、有凤来仪、琼楼玉宴、明溪六唱、不落红尘、一愿未知秋。花色有绯、白、紫,有单色花,有复色花、有异色同株。矮丛华、高枝艳。花数从一树数十朵到上千,单瓣花、重瓣花,盅型花、冠型花,花形殊异。
      一册花谱,五百群芳,风姿各自妖娆,均是前所未闻的牡丹品色,看得她目眩神摇、血脉贲张。门东城浑厚的声音抑扬顿挫,配合玲珑曲韵,巨细靡遗地讲述每一品牡丹的特殊之处,更让娇艳的花朵显得珍贵无比,令人心仪难止。
      等到门东城讲完整册牡丹谱,清扬琴音同时止落。秋月台上顿时静默无语,只听见远处传来的流水潺潺、台下的花叶低语,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半晌,她轻叹一声,甘拜下风。
      整整五百品牡丹,他竟可以背诵如流。绢册上丝绣的牡丹工艺精巧,花红叶碧,露珠流转,彷佛可以闻到花香散逸。虽未亲眼见到牡丹花开,她已可以想见其春日芳姿。门东城甚至不必多费唇舌,门园牡丹与寻常凡品的高下,不辩自明。她相信只要见识过这一番场面,买客必定是趋之若鹜,竞相出价,只求买得一株门园牡丹,纳入自家庭园。
      这等排场、这等手腕,难怪门东城人称洛阳第一花户,也难怪他敢自夸门园牡丹是天下之首。
      当之无愧。
      她看了郑颢一眼,他只是摇头笑,似乎也有同感。
      门东城嘴角微勾,半阖上眼,大手一挥。三名侍女收拾了绢册和琴,退下秋月台。
      「我再带拾遗和娘子到门园四处走走。」他说。
      接下来的一路上,门东城没再提起牡丹花谱的事,只朗声谈论门园种花的要领,反而是她脑中不断转着刚刚听见的珍奇品色、看见的花容叶姿,反而没细听他又说了什么,更没留神门园的景致到底如何。
      郑颢见状,放慢步伐,低声对她说:「门园主人这等做生意的手段,真是高明。」
      她回过神,迎上郑颢带笑的眼神,心知他脑中转的也净是同样的念头。
      「确实,」她也压低声音回说:「这招欲擒故纵,可真把我给逮住了。」
      「况且,到现在,门园主人连花价多少都未曾提过。」
      她轻笑。「幸亏如此,否则门园牡丹如此名贵,怀渊恐怕无颜在门园久留。就算我倾家荡产,怕也请不回一枝红艳入家门。」
      郑颢哈哈笑,跨大脚步,跟上门东城。后者装作对他们的交谈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往前行。
      长声凄厉的尖叫破空响起。湛娘猛抬起头,正好看见一道绿衣身影自前方的楼阁上急坠而下。
      寂静剎那。
      接着,惊声叫嚷此起彼落,几个人纷纷奔向坠楼人处。她惊魂甫定,和郑颢面面相觑。
      门东城眉头一皱,转身向郑颢和湛娘拱手。「拾遗和娘子请在此留步,待我前去察视。」语毕,他疾步而去。
      郑颢朝她挑挑眉,也跨开步伐,跟着上前查探。
      湛娘踌躇一下,不知是否该跟上去凑热闹。正犹豫间,她抬起头,却意外看见眼熟的红裳身影伫立于楼阁上。
      戴着帷帽的宋小娆孤身独立,低头俯视着楼阁下纷扰的人群。冰冷秋风吹动朱红罗袖翻飞,楼上的人儿只动也不动,冷静的姿态恍如遗世,与楼下的惊慌吵闹恰成对比。
      然后楼上人抬起头,不知是有意或无心,正巧望向湛娘所在的位置。隔着一段距离,湛娘无法确定宋小娆究竟在看什么,只直觉她似乎正凝视着自己,一股异样的感觉爬过心头。
      漫长的片刻过后,如鲜血般红艳的身影退后一步,隐没在楼阁的阴影中。

      「坠楼的是宋小娆的侍女,」回到客馆,郑颢告诉她:「据说是门东城的宠妾失了一支珠花,咬定是宋小娆的侍女偷窃,闹到宋小娆面前。宋小娆虽然力图缓颊,愿意赔偿,那小妾却不肯罢休,说那是门东城送的定情物,怎么样都要那侍女交出赃物来,结果侍女在逼迫下,决意一死明志。」
      她想起宋小娆当时在楼阁上毫无感情的身影,皱眉。「那女孩儿伤势如何?」
      「当时似乎还有气在,我只听说她在昏迷间还不断喃喃哭说她没有偷。」郑颢叹气。「门东城已经吩咐家人准备后事。」
      她咬住嘴唇,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这事…….跟宋小娆有关吗?」
      郑颢不解地看她一眼。「那是宋小娆的侍女,当然有关。」
      她告诉他刚刚在门园所见的情景。「那女孩儿是宋小娆的侍女,但她却在楼阁上作壁上观,彷佛事不关己,我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郑颢也皱起眉。「照怀渊所言,宋小娆的反应确实不寻常。但我赶到楼下时,却听见宋小娆正极力为那小妾求情,说一切只是意外,恳求门东城尽力救治那侍女,和妳看见的情景不甚符合。」
      她想起阿母整治阿爷妾室的手段。「宋小娆或许只是假意做作。」
      郑颢思考片刻,点头。「不无可能。后来宋小娆毕竟没能为那小妾求得宽恩,门东城也没动怒,只冷冷说那小妾恃宠而娇,不敬主母,才惹出今天的祸端,一句话便将她休了,立下撵出门园。若不是我听到几个家人耳语,大概不会相信她是门东城最得宠的妾室。」
      她沉默许久,叹气。「若这件事真是宋小娆的手段,这招借刀杀人着实阴毒。」连她阿母都没有这么厉害。
      这时门口传来河图的声音。「官人、娘子。」
      她抬头。「什么事?」
      「有一名叫姚黄的人求见。」
      姚黄?她看了看郑颢,他也是一头雾水。「请他进来。」
      半晌,姚黄跟着河图身后,一跛一跛地走进门,脸上的血色全无。「官人、娘子,对不住、对不住,打扰两位。」他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郑颢急起身,扶住似乎随时会倒下的瘦小男人。「姚兄,出了什么事?」
      姚黄双眼发红,轻轻挣开郑颢的手,突然跪倒在地板上,全身发抖,拼命磕头。
      「姚兄!」
      「真、真的对不住,官人,但我真不知道能找谁帮忙了。」姚黄头死压在地板上,发出哽咽的哀鸣,「素素……素素她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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