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与骨

　　陈彦宁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你知道吗？你说话的语气跟……”
　　“跟爸妈一模一样。”陈彦宇截断他的话道，然后一双眼睛在镜片后与他对视。
　　陈彦宁看着他，心想看啊，这就是他的双胞胎哥哥，多了解他啊，连他想要说什么都一清二楚。因此对于陈彦宇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这件事，陈彦宁从来没有怀疑过。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陈彦宇是他抬个手就知道他要拿什么，不说话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陈彦宁能有什么心思是陈彦宇看不清摸不透的？
　　他只是不敢也不想承认。
　　陈彦宇重新打了火，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回到了两人租住的房子。
　　陈彦宁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说是自己的房间，但其实他俩租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放的是双人床，所以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他们也只能睡在一起。
　　就像是，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
　　双胞胎出生的时候，家里不富裕，腾出来给他俩的卧室很小，为了放书桌就只能放一张上下铺的床，大部分时候陈彦宇睡下铺，陈彦宁睡上铺，有时候他们也会一起睡在下铺。
　　家长从来不管他们怎么睡，他们也早就习惯了住在一起的日子——没办法，从出生起，他们就没体验过“独自一人”这个词汇，他们天生有伴，就连生病住院都是一起住。
　　第一次分开住，是在他们上大一的时候，俩人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学校，自然不可能住在一起。
　　那是陈彦宁第一次住寝，六人寝，上下铺，他还是住上铺，第一宿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说不上因为什么，烦躁得很，过了大概小一个月吧，或许是军训太累了，才逐渐习惯。
　　那时候陈彦宇每周都去他学校看他，坐四十分钟的地铁，陪他在图书馆呆一天，晚上再回去。
　　陈彦宁从来没觉得哪儿不对，这不是本来的事吗？直到有一天被室友问：“怎么没见你去找过你哥啊？”
　　那时陈彦宁才反应过来，但他当时对室友说：“他会来找我啊。”
　　陈彦宁平躺在卧室的床上，听着房间外陈彦宇收拾东西的声音，想着哥哥让着弟弟，不是本来的事吗？就像他有恃无恐地发出那条“已经喝了，来接”的讯息，陈彦宇从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对他说“不”。
　　但他偶尔会“管教”自己，行使作为兄长的权利，大多是以“不要这样”为开头，以“算了”为结尾，有时语气严厉会加上称呼，一般是单字的“弟”，或者全名“陈彦宁”。
　　自打他们大学毕业，陈彦宇就没再这么说过了，现在想来还有些许怀念。
　　陈彦宁想着想着就笑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陈彦宇正拿着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看。
　　客厅的灯没开，陈彦宇就开了一盏台灯，暖黄的光看着很温馨，但并不适合看书。于是陈彦宁走过去打开了大灯。
　　陈彦宇抬头看他，顺手推了推眼镜。
　　陈彦宇跟陈彦宁都不是沉迷手机的人，或许是因为无论做什么都有人陪伴，他们对手机的态度几乎是——“两个人里面有一个带着，确保别人有事不会联系不上”——就行了。
　　相较而言，他们看纸质书更多一点，说不上是因为质感更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怎么了？”陈彦宇见陈彦宁看着他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陈彦宇无意识地捻了捻手中的书页，凭他对陈彦宁的了解程度，几乎不会问这种问题，但自从某件事之后，他就越发看不懂陈彦宁了。
　　这种感觉让陈彦宇甚至有些惶恐，好像什么东西脱离了原本的轨道，那是他前二十几年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陈彦宇不得不承认，他在害怕，害怕失去陈彦宁，不论以何种方式，他都不能接受。
　　“没事儿，看看你在干什么。”陈彦宁说着，坐到了陈彦宇身边。
　　沙发自然地凹陷下去，身边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陈彦宁已经换了睡衣，穿得轻薄，倒是陈彦宇还穿着卫衣，毕竟他从回来到现在，还没进过卧室。
　　“嗯。”陈彦宇应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书去了。
　　陈彦宁当然知道他没去换睡衣是在逃避什么，如果是早一些时候，他大概会直截了当地戳破，但是今天经历了车上的沉默，他突然有些望而却步了。
　　如果，如果他们没法承担所有，如果陈彦宇想要退回一步，如果他们以后只能做兄弟，那最好就从今晚开始，从现在开始，假装无事发生。
　　但身边的温度就像是布偶猫的毛，柔软的、亲昵地蹭着皮肤，像是一种无声的勾引，让人想要靠近。
　　陈彦宇看着书，心思却全在靠陈彦宁那边的手臂上，他甚至感觉半边胳膊都有些微麻。
　　倒是陈彦宁，他今天出去一圈，虽然没干什么事，却也感觉十分疲惫，加上在陈彦宇身边非常安心，他仰头靠着沙发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陈彦宇眼睛还在书上，文字却是半点没看进去，他一直注意着旁边的动静，拿不准陈彦宁是要做什么。
　　结果一转头就发现人已经睡着了，好像内心纠结惶恐的只有自己。
　　能怎么办呢？陈彦宇看着陈彦宁的睡颜，心想他总是拿他没办法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
　　就像是那天晚上，他明明比陈彦宁更理智，最后却还是默许了一切的发生，那之后到现在，他们仍然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但双方彼此心知肚明，那不是某一方的一厢情愿，是两个人经年累月对彼此全部的渴求。
　　陈彦宁说他们是彼此灵魂的一部分，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完整的，从胚胎时就注定他们这一辈子都要纠缠在一起。
　　陈彦宇很难确定这句话的重点是在“纠缠”还是在“一辈子”，但总归大差不差，他们必不可能在某一时刻分离。
　　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他们都是要在一起的。
　　无论发生什么。
　　陈彦宇推了推陈彦宁，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如往常一般提醒道：“去刷牙，然后回屋睡。”
　　只隐去了那句“不盖被子容易着凉”。
　　陈彦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直到刷完牙躺到床上，感受到身边的温度，才有几分清醒，但只是片刻，他下意识地摸向身侧，摸到了陈彦宇的一截手腕，很快便再次睡去。
　　陈彦宇躺在他身边，盖着自己的被子，心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纠缠下去，只有他们两个人，直到一方死去，烧成灰埋进土里。
　　活着的那个会买下两块连在一起的墓碑，打理好一切，然后接受此生唯一一次分离，从此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等待再次与灵魂缺失的一半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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