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

　　杨戬出了西厢房，强打起精神来到正殿案桌前执起笔，安排此次出征事宜。大敌当前，他身为主帅，必须将儿女私情放于一旁，去考虑军务安排，粮草兵马调度事宜皆需考虑周全，征战之中所遇艰险也当详虑多广，唯有如此，大军遭遇危难之时才不致乱了手脚，毕竟此役事关重大，多些准备总好过全军覆没，危及三界。

　　提笔沾墨，将所想事宜全记于纸上，杨戬稍舒口气，但时间不多，他顾不得抿口茶，嘱咐了哮天犬一声，出门去找闻太师与武成王商议军务。

　　待听心出来时，瞧见的是哮天犬一人守在空荡的大殿上。

　　听心微一皱眉，问哮天犬：“杨戬呢？”

　　“主人去找闻太师和武成王商议军务了。”哮天犬弱弱地回答，犹疑着该如何和听心说。

　　听心听哮天犬这一说，略微颔首，坐在一旁椅子上思虑起来。她掌东海水军多年，大小征战无数，此番出征倒无大碍。可寸心自幼被娇惯长大，西海三叔根本不舍让寸心操持军务，更别提什么出征。头一回征战便遇如此重仗，且又心结难开，不知此次寸心出征是吉是凶。

　　听心只顾自己出神，但哮天犬看在眼里却误解，以为听心因他在大殿上羞辱寸心的言行而对他不屑一顾。几番鼓劲，慢慢踱到听心根前：“四公主。”

　　哮天犬这一开口，倒是把听心唤回神来。

　　听心眼一抬，看着面前欲言又止的哮天犬，不觉有些好奇：“哮天犬，什么事？”

　　“四公主，对不起。”

　　“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听心一想，旋即明白过来，哮天犬为何这么说。叹了口气，听心道：“这话你该对寸心说才是，你伤的是寸心，不是我。”抬手阻止哮天犬说话，“寸心替你和沉香说了情，我四海不会追究，你放心吧。不过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

　　“多谢四公主，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哮天犬实在没有想到，他和沉香这般羞辱三公主，三公主还会为他们求情。一思及此，哮天犬更是羞愧，低着头踱到殿外去。

　　摇摇头，听心也懒得去纠正哮天犬，这会子，她开始思考该怎么和杨戬说。虽说在不小心听到武成王和哪吒的谈话后，她立即跟着下注赌寸心和杨戬复合，可那是因为她真心期盼寸心能够得到期盼已久的幸福，是因为她笃定在寸心心中唯有杨戬一人。如今自寸心口中听得另一男子的存在，且那男子在寸心心中的地位并不低于杨戬，否则以寸心的心高气傲，怎会给予他“温润君子”的评价，又怎会对他百般维护？这可如何是好，大敌当前，该不该和杨戬说明，说了会否分杨戬的心？那男子是个怎样的人呢？会不会是第二个杨戬呢？若寸心转而与这男子结合，会否幸福呢？

　　正在听心因为心事在大殿上团团转时，殿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四公主。”

　　听心抬头看去，原来是杨戬与闻太师和武成王商议战事完毕回来。

　　杨戬望了一眼内殿的方向，又看向听心。看着听心一看到自己就往后退了几步，杨戬不由有些纳闷：“四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听心一时没想好怎么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杨戬，“此次战役事关重大，我甚为担心。杨戬，我虽已点齐水军，他们亦在凡间日夜操练，可是对于此役，我心里还是没底。”这话倒也属实，刚刚听心在殿中独自思索时，此事也在她思量范围，只是此时被听心拿来勉强应对杨戬。

　　杨戬见听心这么问，挥手遣退跟进来的哮天犬，将带回的案卷放于桌案，方答道：“杨戬方才与闻太师和武成王商议，决定由闻太师负责大军粮草，武成王率兵相助杨戬。四公主，我等对于魔宫圣君并不熟悉，不过据说那魔宫圣君手下有一支兵马，擅用火攻作战，到时怕得麻烦四公主所率水军全力相助。”

　　“应当的。出征之时我会让水军多带些雨器。”听心一听，当即点头应允。为三界安宁出力，四海水族向来是义不容辞。

　　杨戬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四公主，寸心情况如何？”

　　“寸心已经歇下。杨戬，”瞧着杨戬询问寸心情况时关切的目光，听心还是没忍住，有些事早问早了，也好心无旁鹜地去做其他事。“杨戬，你对寸心究竟有何打算？”

　　微一愣，杨戬正色答道：“杨戬说过，在妻子的位置上，只有寸心一人。”

　　“妻子的位置？你——”听心被杨戬千年一律的话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转身看向内殿，杨戬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说的话语有些答非所问：“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妻子只能有一个。”

　　听心愣住，没想到冰冷如杨戬，也会有这般炙烈之言，可为何就吝于对寸心说出口呢？想着寸心在厢房内几分委屈几分不甘的话，听心追问道：“这些话，那千年里你为何不说？”

　　“我，”杨戬微赫，道，“千年夫妻，这些话不说寸心应该明白的。”

　　“你们……”被杨戬和寸心二人气到，还真不愧是夫妻，看来两人都是属蚌的，一个不肯说，一个不肯问，结果就成今日这副局面。

　　气归气，可是妹妹总要疼的，有些话寸心问不出口，还是由她这做姐姐的来问吧。“那你对嫦娥呢？”

　　“仙子？”

　　听心颔首：“你那些话我都帮你向寸心解释过了。但是杨戬，如果说你的那些誓言都是为了保护寸心，那么千年望月呢？那千年里，寸心应当没有什么危险的吧？”

　　杨戬心里明白，话虽由听心问出口，却是寸心心中的结。只是望月思母这话怎好对听心说？稍有迟疑，杨戬还是没有开口解释，但话音却掷地有声：“四公主，杨戬自会对寸心解释清楚。”

　　看听心还想问什么，杨戬微微一笑，认真又带狡黠道：“我与寸心是三生石上刻了名，天地为证日月为鉴结成亲的，这姻缘无人能拆。四公主放心，杨戬不会再负天定的姻缘。”

　　见杨戬轻摇着墨扇长身玉立于殿中，眉宇之间充满自信，看来对这段姻缘杨戬是势在必得，定要破境重圆。对于杨戬，听心虽因寸心之故偶有微言，但知道其实他堪称顶天立地大丈夫，心怀三界，悲悯苍生，这份胸魄实难得见。若当初他与寸心能互相包容体谅，也不至走至今天，自己原是担心杨戬对寸心由于愧疚重步当年之尘，如今看来，寸心之于杨戬，怕不只有恩那么简单。真是如此，自己也就可以放心了。只是——

　　犹豫了会儿，听心还是决定给杨戬提个醒，毕竟以“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的理来说，杨戬才适合做西海的女婿，那个从未谋过面的什么君子谁知道是何方神圣，万一妖魔鬼怪幻化来骗寸心可怎办是好。

　　思索停当，听心终于开了口，不过还是不敢直说：“杨戬，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有些人不会永远待在原地。你须多努力。”

　　杨戬听闻此话，眉峰微蹙。听心分明是话里有话，不肯直言。依听心话中之意来看，像是暗示着寸心在西海诀别之后，另有心仪之人。不，不会的，寸心对自己情深一片，当年自己被千夫所指之时，寸心尚且相信自己，甘愿为自己顶罪，如今更不会抛弃自己另觅他人的。

　　“四公主，你是说？”

　　见杨戬脸色不霁，听心既不敢不说，又不敢多说，只得道：“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思之切切朝与暮。杨戬，有些事你不说，旁人便不会知道。夫妻之间亦是如此。”

　　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听心借口要回东海操练水军，便头也不回地飞下界去。

　　任听心逃命似地离去，良久，杨戬蓦地泛起一抹苦笑，思之切切朝与暮，真的来不及了么？寸心，是何人能让你赞为谦谦君子，是何人能让你思之切切朝与暮？你的心里当真没有我了么？不，我不信！寸心，你是我认定的妻子，不管是谁让你思之切切朝与暮，你最后只能是我的妻子！寸心，寸心……

　　杨戬紧握着墨扇，静立于殿中。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扬起清脆低幽的声音，打破了满殿寂静：“真君。”

　　循声望去，原来是寸心不知何时立于内殿入口处望着杨戬。杨戬急忙上前，关切问道：“醒了？怎么不多歇会？”猛地想起什么，微有不悦，蹙眉睃着寸心娇颜：“寸心，你我之间何致于如此陌离？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名字。”

　　寸心却是撇开脸，不看杨戬，装作没有听见杨戬这句话，甚至想退后来避开杨戬的直视。

　　怎知杨戬早已因听心的那句暗示恼于心头，见寸心想避，一个箭步上前，双手紧紧扣住寸心手腕，任寸心如何挣扎也没用。

　　寸心又羞又急，心里万般滋味齐涌，一个没忍住，泪像散线的珍珠顺着两腮而下。

　　滴滴热泪滴在地上，却灼痛了杨戬。

　　“寸心，对不起。”趁势将寸心拥入怀中，一边心疼地拭去寸心滚滚而落的泪珠，一边在寸心耳畔喃语，“对不起，寸心。我望月，是因为我思念我母亲。”

　　感觉到怀中人儿渐渐安静下来，杨戬听从听心的劝告，继续解释道，“灭门之前，我们一家人经常围坐于月下，母亲指着天上的月亮给我们讲述故事。一家乐融的情景一直深深烙印在我脑中。我为救母亲却害死母亲，三妹怪我，可我内心痛楚她怎能明白，而我只能通过望月来思念母亲的音容笑貌。寸心，相信我，我只是在思念我的母亲，对于仙子我没有遐想。寸心……”

　　“你，你说的是真的？”不敢置信地抬起泪眼看向杨戬，真的么？原来真是自己误会了？那为何杨戬当初不明说，而任由自己猜疑疯狂下去？“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任我自己猜想？”

　　“我，我怕你会笑我，笑我做这么稚气的事。”千年了，终于将望月真相说出来了，寸心，你还愿意相信我么？“寸心，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杨戬虽没有多言语，但是寸心心里多少能够体会到一点。虽然潜意识里她相信了杨戬的话，但是现下，她真的是怕了，怕这只是梦一场。可是抬头望进杨戬真挚的眼里，她又忍不住开始沉沦。

　　依偎在杨戬怀中，寸心努力保持着清醒，因为她来大殿找杨戬是想利用剩下不多的时间来做些事情。听心姐姐告诉自己，小玉为了自己和沉香闹翻，如果真的使他们夫妻做不成，那自己就更对不起狐妹了。“真君，军务都安排好了么？”

　　“寸心！”

　　看着寸心低头不肯看自己的倔强模样，杨戬只能暗自伤神，嘴上却道：“都安排好了。”

　　寸心依旧低头，“离出征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杨戬，你能不能带我去华山走一遭？”虽然王母娘娘不许自己离开真君神殿，但是有杨戬在侧，想来王母娘娘不会拿自己怎样。

　　杨戬一愣，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好。”

　　出了真君神殿，杨戬与寸心直飞向华山。不多时，便来到华山三圣母杨婵家中。

　　此时，凡间早已过去几月，刘沉香自那日被父母责罚之后，早已醒悟到自己所犯过错，业已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杨婵见儿子知错改错，大觉欣慰，在儿子的央求下，给东海去了封书信，信中言明沉香近来所变，让小玉亲自回来以观真效。谁知丁香还记得当日之事，生怕小玉让刘家给糊弄了，硬要跟着来华山。

　　丁香一来，苦命的龙八太子也只能跟着前来——四姐说了，要是丁香有事，那他这个龙八太子也不用当了，直接扒皮抽筋，就像当年三哥一样。他至今没明白为什么四姐疼丁香超过自己这个亲弟弟。

　　苦哈哈地跟着丁香、小玉来到沉香家，然后看着同为难兄难弟的沉香向小玉和丁香指天发誓决计不会再犯。

　　沉香信誓旦旦保证在先，杨婵夫妇坚定警告——当然是对沉香——在后，虽然小玉有些回心转意的思想，可丁香依然不放心。都说外甥似舅，杨戬最善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谁知道沉香会不会有样学样。可是转念一想，算了，杨戬毕竟是西海三姐夫，再说自己也承了他不少好处，就姑且相信沉香这一回吧。若沉香真的敢再犯，那她非点齐四海水军，水淹华山不可。嫁入东海，丁香学得最好的就是护短，而且是不计后果的护短。

　　由于丁香松了口，小玉又回心转意，大家都松了口气，把三人让进屋里谈天，商量怎么去给杨戬和寸心赔礼道歉。

　　故而，杨戬和寸心甫到杨婵家门口时，瞧见的便是齐乐融融的景像。寸心暗自自嘲，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丁香眼尖，且又靠外坐，在众人之前就瞟到杨戬和寸心身影。

　　一个激动，从椅上蹦了起来，直冲向外，热络地喊道：“三姐，三姐夫，你们来了，快里面坐。”

　　众人也都忙不迭起身相让。

　　瞧着与自己神似的丁香，寸心微微一笑，旋即皱起眉头，嘱道：“八弟妹，不许胡乱称呼真君。”这一嘱咐，直把杨戬弄得有几分尴尬。

　　丁香却似不懂，睁大灵眸，盯着杨戬寸心来回几遍，歪头问道：“三姐，杨戬是你丈夫，我叫他三姐夫有何不对？”

　　寸心正要说话，却被杨戬抢话在前：“丁香，你的称谓并没有错。”短短一句话，让寸心内心徒起波澜，瞧得一旁的杨婵暗自偷笑。

　　沉香察言观色，机灵地来到寸心面前，跪下，重重地叩了个头，道：“舅母，先前沉香不孝，无礼顶撞舅母。请舅母原谅。”说着又重重叩了个头。

　　沉香这一举动，着实吓了寸心一跳，没有想到沉香会对自己摒弃前嫌，还唤自己舅母。正欲伸手扶起沉香，却被杨婵拦住。

　　“二嫂，让他跪着。沉香年少无状，合该让他长长记性受些教训。然子之罪，做父母的总难辞其咎。婵儿在此还请二嫂原谅。”说着，杨婵对寸心深福身下去，但被寸心阻止。

　　刘彦昌也来到杨戬面前，施礼道歉：“二哥，我对沉香督教不严，还请你原谅。”——也被杨戬阻止。

　　寸心对杨婵夫妇道：“三妹，沉香年少心性，我相信他本性为善。再者，他那般对我，其实也是心疼他舅舅。”说着，看了眼杨戬，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又着杨戬的道了。

　　“娘，都是沉香的错，你不要再生舅舅的气了好不好？”小玉也是个玲珑人，见此对于杨戬寸心二人的景况猜了个一二，“如果你生舅舅的气，我就再也不理沉香了。”

　　拍拍小玉的手，眼角余光扫到沉香焦急的神情。寸心笑笑，道：“傻孩子，莫说傻话。切不可因我与你舅舅，而伤到你二人夫妻感情。否则，三姨母真的是难以赎罪了。”说着牵过沉香的手，将小玉的手交到沉香手中，“姨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可要好好疼小玉，不能屈了小玉。”

　　沉香听言，连连应是。又向寸心赔礼道歉后，来到杨戬面前，刚想开口，杨戬先问了起来：“那天，有没有打疼你？”

　　“没有，没有。舅舅，对不起，沉香知错，还请舅舅责罚。”

　　“傻孩子，知错便好，哪还谈什么罚。只是，今后可不许莽撞。”见沉香知错，杨戬心里大感安慰，更是感谢寸心。他知道，寸心之所以要下界一趟，是为了不让自己与三妹一家有何嫌隙。

　　见此来目的已达，又见天色不早，杨戬环视屋内一圈，逐一嘱道：“三妹，沉香，你们一家趁还有些时日好好聚一聚，也作些准备，只是莫忘了后日点卯。”

　　“知道了，二哥。”

　　“是，舅舅。”

　　看着正努嘴想说什么的丁香，杨戬太阳穴开始微痛，开口对敖春吩咐道：“八太子，你带八太子妃回转东海，顺道转告四公主，请四公主于后日准时会合点将台。”

　　想想不放心，又接着道：“若无关之人混进军营被本君发现，军法侍候。”转头看向丁香，“八太子妃可有意见？”

　　“没有。”气愤地嘟囔，杨戬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嘛，太过份了，亏自己还喊得那么热乎，就知道这个三姐夫不是什么好人。

　　杨戬点头以示满意丁香回答，又与众人说了几句，便和寸心一起回转真君神殿。

　　众人走的走，留下的则全家重聚，和乐融洽，相互提点着出征之时需注意的事项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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