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短片集合

　　（一）
　　侏儒在镇上的邮政银行里取了钱，又拐到街角的偏僻小店里买了些药。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行动不便，每次到镇上都是搭同村人的车。
　　“老杨头，买的啥？”方崽子是个又黑又瘦的小青年，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隔一两周会到镇上进一次货。
　　老杨头看见他时，这小子正蹲在树荫下一处马路牙子上抽烟。
　　老杨头嘿嘿笑笑，举了举手里的药袋子。
　　“哦，家里有老鼠啊……得，上车吧！”方崽子起了身，一脚踩灭刚扔下的烟蒂，双腿灵活地跨坐到三轮车座椅上。
　　车子发动，他回头瞧着侏儒说：“你老可慢点啊，坐上扶好，咱就回了。”
　　这小子到底年轻，车开得叫一个溜。他们从镇上的柏油马路拐到乡间小道，一路颠簸，老杨头一手扶着车沿儿，一手紧紧按着衣袋。
　　约摸半个钟头，他们到了方崽子的小卖部，老杨头颤颤下了车，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递给年轻人：“搭车两块，加一块钱的蜡烛……”
　　方崽子瞧着他鼓鼓的衣袋子，摸了摸鼻子，笑嘻嘻地接过，随后利索地在车后纸箱里翻出两根红蜡烛：“唉……听说你家那老婆子撑不过几天了……怎么？不应该要白蜡烛吗？”
　　（二）
　　老杨头到家时，天已微黑。
　　这是由两间砖瓦房和一圈篱笆围成的普通农家。这几年经济发达了，这种篱笆墙在农村已经很少见，但是没法，家里没有劳动力，也几乎没什么闲钱，那两间砖瓦房也是他偷偷攒了好几年的钱，去年才刚刚盖起的。
　　只是没想到，房子刚起来，老婆子却病倒了。不得已，他只好又托人给那人写了封信。所以今年，他收到的钱多了点。
　　打开灯，屋里有了光亮，屋角泛黄的床榻上躺着行将就木的女人。她比老杨头还要大几岁，相依为命几十年，分别也是早能想到的事儿了。
　　老杨头把药和蜡烛放到桌上，走到床边看了眼女人，然后到院子里生火做饭。
　　这灶房是用柴草搭成的，简单走了线、扯了盏吊灯。他做饭慢悠悠的，也是这把年纪了，实在快不起来。
　　又约半个钟头，两碗糊涂面做好了。外面起了风，他把门窗关严，开始伺候老婆子吃饭。
　　“小杨头……吃不下去了……”女人摆摆手，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两只眼浑浊不堪，却紧紧盯着桌上的蜡烛。
　　“又乱花钱了……药也不用买，吃不下去了……”
　　（三）
　　方崽子最近又输了不少。这回进货，还是借女朋友小丽的钱。小丽怀了孕，逼着他赶紧结婚，但结婚得要彩礼啊，没钱怎么结。
　　吃罢晚饭，小丽挺着肚子，又去找他闹了一通。他气得灌了两瓶啤酒，小卖部门一锁，晕晕乎乎地在村里溜达着消气。
　　钱钱钱！你让我上哪儿搞钱去！
　　夜风吹得他焦躁又飘然，他眼神空洞地瞧着四下散落的灯光，而后慢慢汇聚在一点。
　　篱笆墙后是一个老头和老太太，而这老头下午刚搭他的车到镇上取了钱。
　　村里一直传说，他们那个有钱的亲戚，在台湾当了大官儿，隔三差五就寄钱回来，要不这俩老的，也没可能活到现在。
　　翻篱笆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儿，两个老的又几乎对他没什么防范，或偷或骗，那钱对他而言都算是到手的玩意了。
　　不过稳妥起见，他还是在屋外等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他揉了揉蹲得酸麻的腿脚，正准备起身，屋内的烛光又亮了起来。
　　真是……在搞什么？
　　（四）
　　“我看见他了……”
　　屋内传出女人孱弱的声音。
　　方崽子吓了一跳，急忙背到屋门后，凝神静听。
　　“我和他结婚的时候啊，俩人都是十八、九岁，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走了，我也要走……你还是这么高的小孩子……”
　　老杨头握住她的手，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这是他的嫂子。
　　他还记得她名字叫阿霞。刚到他们家时，总是笑意融融，不仅给他哥哥洗衣做饭，连带老杨头，哦不，那时的他还是小杨头，连带这个弟弟的衣服也总是一起洗。
　　他们夫妻俩感情好，总是出双入对，小杨头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们后面。
　　村里的老人拿他打趣：“过不了几年，小杨头也要娶媳妇儿了，你想要啥样的女人呢？”
　　他有点委屈，但照样不甘示弱:”爹妈说我个子小，不好讨媳妇儿，但我不稀罕！哪个女人有霞嫂子好呢！”
　　阿霞红了脸。他哥揪着他的耳朵笑得直弯腰：“你小子！等着哈，到时候哥挣钱给你娶媳妇儿……”
　　后来怎么样了呢？
　　没过两个月，他哥被抓了壮丁，扔到前线打仗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半期，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无声息地蒸发了。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而阿霞，也由新娘子变成了活寡妇。他们没有孩子，有限的美好记忆，也只有那短短的两个月和新婚夜里莹莹闪耀的红烛。
　　（五）
　　“阿霞……”老杨头握着女人干扁枯瘦的双手，看着她眼里的烛火一点点湮灭。
　　就是这双手，在他哥哥离去、父母走后，不离不弃、心甘情愿地继续操持着这个家，继续给他温暖和关爱。
　　“我要去见他了……”女人的眼角有泪，老杨头给她擦去泪水，从怀里口袋中掏出一支红色珠花，小心插在她稀疏花白的头发上。
　　“你说，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会在那边等我吗？”
　　老杨头拍拍她手，笑着说：“会的！我前两天还梦见哥哥和爹妈托梦给我，说他们想你了，等着你过去呢……”
　　女人点点头，眼里有欢欣，又有些不舍：“就是可怜我们小杨头，要一个人了……”
　　“你放心去……我能顾好自个儿……”
　　阿霞走得平静。
　　老杨头抹了把泪，他颤巍巍离开床榻，走到桌前。两支红烛已燃烧近半，他解开桌上的药袋子，就着烛火，将粉末往碗里倒了大半，再往里沏上半碗水。
　　正当他要一股脑喝下去时，“当啷”一声，屋门被撞开了。
　　夏风吹进屋子，烛火忽明忽暗。
　　方崽子一把夺过老杨头手中的碗，气急败坏地摔到地上。
　　“你这老头！我以为你是杀老鼠，你怎么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吧！”
　　“你……你怎么会在我家？”
　　方崽子支支吾吾，想办法圆场的同时，还不忘转悠到桌边，把剩下的药攥到了手里。
　　“天太热了，我出来转转，想着下午的时候，你向我买蜡烛，怕是你家老婆子真快不行了，就过来看看有啥能帮忙的……（六）
　　老杨头看着撒到地上的药水，真是无可奈何。
　　他慢慢走回女人身边，从衣袋里掏出了个物件。烛火摇曳下，他的手掌中静静躺着一枚白色泛黄模糊的胸章，隐约能看清“杨振国陆军第XX师……”字样。
　　他将胸章放到女人的手中，而后郑重合上了这双手。
　　“这是……你家那个大官儿亲戚的东西？”方崽子眼睛亮了亮。
　　他笑得凄苦。也许吧，也许那人真的像别人传的那样，过得不错呢……
　　他是个侏儒，干不了体力活儿，父母去世后，吃喝用度、农田劳作，几乎全靠阿霞一人担了下来。长年累月、积劳成疾，就在阿霞几乎支撑不住时，他开始陆续收到杨振国的汇款。
　　那大约是在七八年前。九十年代，农村还是物资匮乏、极度落后的模样，大批的劳动力开始外出务工，可阿霞撇不下他这个侏儒弟弟，就陪着他一起固守在了农村。
　　也就是这些漂洋过海的汇款单，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给他们增加了生存下去的物质基础。
　　他还记得自己刚收到汇款，正要兴致勃勃告诉阿霞、哥哥没死的消息。却在看了那封随汇款单寄过来的信后，彻底将秘密埋在了心里。
　　“振邦吾弟：漂泊在外，孤苦无依，情势所迫，兄已安家。无忠无孝，愧对父母妻弟。身死，勿念。”
　　而这枚胸章，就是他哥第一次汇款时，附寄过来的。
　　（七）
　　红烛燃尽，已是深夜。月光洒进了屋内，照得一片澄澈。
　　老杨头像想起了什么，将衣袋里的一千块钱郑重递给了方崽子：“你要真想帮忙，把药给我，这钱拿着，给我和老嫂子简单办个后事……剩下的，就是你的了……”
　　方崽子看看那钱，却将手里的药又攥得紧了点：“我觉得……这忙，我帮不了。老人家的后事儿，还得您自个儿来办，我打个下手，倒是乐意得很……”
　　(八)
　　夜尽天明，又是新的一日。可这日子啊，于他而言，不过是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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