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的黑蝙蝠

　　月黑风高的夜晚，秘密的军用机场一片漆黑，连星光也仿佛禁锢在黑暗当中。轻微的马达声响起，渐渐变强，突然那有探照灯打开，地面的反光标识在微弱的灯光下荧荧发亮，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B-17侦察机轻捷地滑过跑道，在呼啸声中盘旋着离开地面，机翼两边摇摆了几下，仿佛是在想目送着自己的地勤人员致意。

　　地勤人员站着整齐的队列，注视着机身上的黑蝙蝠在灯光下一闪便溶入夜色，划过北斗七星，一路向北。他们心中明白这很可能就是诀别，并不是因为怀疑飞官水平不够，只因为他们番号中有“卅四中队”——与别称黑猫中队的卅五中队并列的“黑蝙蝠中队”。

　　然而飞机上的飞官倒是颇为自信。这是飞官卫兴程第一次执行单机侦察任务，同行的还有另一位飞官陈骆，以及电子官、领航官等几位袍泽。此时卫兴程正踌躇满志地操纵着飞机，陈骆则在闭目养神，等待返航时飞行员轮换，接替卫兴程。

　　舷窗外一片浓墨，什么都看不见。不过陈骆不用看，他甚至不用正眼看一下仪表，凭着一位优秀飞官的敏锐感觉，陈骆便知道现在飞机正越过海峡，几分钟之内将进入对岸的领空，那时便要开始低空、甚至超低空飞行以躲避敌人的雷达了。

　　陈骆记得刚接到任务时，卫兴程便告诫过些自己，这一次人物的危险系数，比起黑蝙蝠和黑猫前一阵的行动是有了明显增加，因为对方前不久刚刚从苏联购进一批雷达、防空设备和米格-17战斗机。想到这里陈骆不由得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卫兴程，卫兴程正表情镇定、稳如磐石地做在驾驶位上。卫兴程的表情安慰了陈骆，既然有过侦查经验——虽然不是单机——的学长如此自信，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信任学长和自己的水平呢。

　　陈骆和卫兴程同时屏东空军幼年学校出身，卫兴程比陈骆高两届。陈骆入学不久学校分派中高年级的学长带低年级学弟，陈骆被分派在了卫兴程手下。

　　刚入学的时候陈骆边听说过上两届那个卫兴程学长的名字。卫兴程是在空军眷村长大的，学科术科都出类拔萃。同时眷村子弟的陈骆认为能跟着卫兴程是一种幸运，心生崇拜之情，也暗自江学长当做了自己的榜样。

　　卫兴程见到陈骆之前，也对这个低自己两届、以优异成绩考上空幼的少年有所耳闻。两人交谈几句才发现，他们都出生在动荡鼎沸中的大陆，几乎还没长到能够留下深刻记忆的年龄便被父母和家人带上了由青岛离港南下的军舰。

　　不仅如此，两人的父亲还都曾参加过淞沪会战，只不过卫兴程的父亲是当年高志航大队的地勤机械官，陈骆的父亲则是陆军少校参谋官。父辈是同袍，子辈是同学，两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意。

　　经过六年的刻苦训练，卫兴程和陈骆先后被派到了这带着一丝神秘感的黑蝙蝠中队。陈骆正想着这些，忽然飞机一阵颠簸，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盯着学长失神太久了。不知道为什么，陈骆突然感到脸上有些发烧，用手一摸，果然有点烫，想必是红了吧。他有点心虚地看看四周，幸好，领航官紧张地盯着飞机上显示的雷达地图；电子官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仪表上，而卫兴程则全神贯注地驾驶着飞机。

　　卫兴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手中这对机械当中，陈骆的举动却并没有逃过他的余光。只是敌人太机警狡猾，现在又装备了新的苏式设备，他无暇分心去想其他事情。

　　这一次执行任务，应该算是卫兴程带飞陈骆吧。卫兴程自己也被学长带飞过，后来渐渐可以独当一面。先期学长们有的退役了，有的牺牲了，又有空幼的学弟们一批批补充进来，为巩卫复兴基地前仆后继。而他自己第一次带飞的学弟，就是陈骆。

　　卫兴程脸上的肌肉突然绷紧了，从学长的表情和机舱内的仪表显示，陈骆也可以判断出来，他们别敌军的雷达发现了。刚才的颠簸，便是卫兴程操控着B-17努力躲避着地对空的炮火。

　　B-17在炮火交织的网中穿梭，闪光弹和普通炮弹一串串在夜空中绽放，仿佛漫天焰火，黯淡了星光，隐去了月影。

　　陈骆望着卫兴程那张坚毅的脸，却不知不觉回忆起那次他们两人说笑，学长对他说：“如果你是女生多好，我就娶了你。”当时他心中似乎微微一动，愣怔了一下，学长却哈哈大笑起来。陈骆明白学长是在开玩笑，心中却似乎有些失落，还掺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

　　陈骆隐忍着那种说不出的感觉，也笑道：“为什么是小弟我，学长这样讲，小心学嫂听了要生气哦！”卫兴程闻言，笑得更爽朗了，用力拍了拍陈骆的肩，陈骆的心情也一下子轻松下来，发自内心地笑了。卫兴程见陈骆笑了，才按了按他的肩膀：“你还用怕你嫂子？他还巴不得我跟你在一起，她倒落个清闲呢！”

　　陈骆的学嫂，也就是卫兴程的夫人，曾经是空军艺工队的“金百灵”。从她和卫兴程结婚到今天，还不到两个月。陈骆始终记得，那天自己是学长的伴郎。红地毯的两侧，整齐地站着两排笔挺的空仪弟兄。音乐响起的刹那，只听“铮”一声脆响，两侧的礼刀一同举起，在空中相碰，卫兴程便挽着一身白纱的新娘走过刀门。

　　交换戒指的时候，陈骆看着一身空军少校飞官制服的学长，不知不觉便张大了嘴巴。平时见惯了艾森豪飞行夹克里潇洒英武的卫兴程，今天突然看到学长穿制服的俊朗帅气，难怪包括新娘在内的几个在场的年轻姑娘看着卫兴程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一种似乎是惊艳的感觉。

　　机身的剧烈震动打断了陈骆不由自主的回忆，他意识到飞机一定是被击中了，虽不是要害部位，情况却也不太妙。

　　几架米格-17先后升空，经历了一系列凶狠却缺乏熟练的动作之后，慢慢地围了上来。卫兴程努力地控制者带伤的飞机避过敌机的围歼，B-17在夜空中上下翻飞，动作残留着娴熟的灵巧，却已显出力不从心来。

　　连第一次参与大陆侦察任务的陈骆也感觉出来，以这架军机的现状，想返航已经不可能。炮弹爆炸的绮丽火光中，卫兴程舔了一下刚才咬出血的嘴唇，脸上的表情骤然决绝起来。他猛一拉操纵杆，飞机一个悲壮的急转弯。随着这一转，机上其他人的表情也突然肃穆起来，陈骆也一下子明白了学长要做什么。

　　黑蝙蝠和黑猫所执行的都是秘密任务，而这两个中队的所有人都明白，在被敌人发现、返航无望的时候，为避免任何泄密的可能性，宁与飞机共存亡，决不会跳伞逃生。因此每一位飞行员和技术员，在加入三十四、三十五中队的那一刻起，弊案已经抱定了不成功即成仁的决心。

　　一时间，陈骆的头脑一片空白，突然又迸出了许多回忆，冲击得他有些眩晕。他曾经多次想象过这一幕，却只有到身临其境时他才知道，原来在这个时候，什么主义、领袖、反攻大业、复兴重任这些总是被渲染得极其华丽的词汇，并不会如他想象的那样在他脑海中闪耀，那些浮现在他眼前的，反而是从前在家里和父母的琐事，或者在空幼、在黑蝙蝠中队的日子里，卫兴程学长和他的一点一滴。

　　卫兴程突然转过头对陈骆说：“小陈，下辈子你做我的媳妇算了。”语气中带着玩笑的戏谑，眼神却是认真的，像驾机执行任务一样认真。

　　这是卫兴程的最后一句话。陈骆只来得及点点头，甚至还没等他张口回答什么、没等他揣摩学长这句话的含义，这军事基地旁边的岩壁上，突然腾起一团火光。穿过北斗七星的黑蝙蝠标志在火光中一闪，随即融入绚烂的火光当中。让那个带着火焰的残骸散发着炽热的温度，恍如流星划过暗夜，坠落在崖底的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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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弹指挥间，当年敌对的双方都已沧海桑田，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在活着的人们的努力下，当年黑蝙蝠中队与黑猫中队那些埋骨他乡的战士们，他们的遗骸终于被从荒山野岭、旷原峡谷找回来，迎进了国军空军烈士公墓。这些袍泽兄弟的骨灰按照机组被合葬一处，一如他们生前曾并肩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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