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

　　一

　　我叫小马，做牛做马的马，也是牛头马面的马。
　　我的工作可以算是送货，也可以说是司机。不同之处在于普通司机是把人送去他想去的地方，而我，却把人送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幽冥。
　　黄泉碧落，几度轮回。
　　简单地说，我就是地狱使者，任务就是把人间不肯离去的亡魂带回地府——亡魂总是不肯老实离去，尤其是头七。
　　头七那天，魂魄的牵念会强烈到一个极端，人间地狱的结界难以束缚，它们就相继逃离，我必须费很大的力气找回、几百年如一日。
　　我七百八十九岁，早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开始了现在的工作的。这个工作我做了七百多年，已经不必厌烦。
　　这段时间我很忙——在我以前七百多年的生涯、啊应该是鬼涯中，也有过几次这样的时期——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亡魂堵在忘川河口，大部分不是安乐回归，带着极重的怨气，不小心看管就会发生动乱。
　　人间一定又开始风云动荡、狂风骤雨了。带着怨气的都十分凶厉，如果被那些含冤厉鬼冲破了人鬼分界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的地狱几乎是草木皆兵，各方鬼差齐聚忘川，合众之力加固结界。
　　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漏网之鱼。
　　他下来的时候怨气很重，应该是心中有必须完成、但是最终没有完成的事情，而且死的不太平，我正要将他押进来，突然背后有人叫：“阿宾。阿宾！”
　　身后的叫声，这不稀奇。没有到忘川对岸，人间的声音是可以传过来的。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清朗尔雅。我觉得似曾相识，不由发了会儿怔。
　　不过就在我怔愣的这片刻，那亡魂就迅速脱离了我的手指，一路向来的方向滑出去，速度之快令我瞠目。
　　就在他离开我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他说：我必须要告诉他。
　　我没来得及细想告诉谁，告诉什么，这魂儿就在我眼前消失了，再也没有了踪迹。

　　我一路追着逃脱的鬼魂——姑且就认为他还是生人时候的名字叫做阿宾——我一路追着阿宾来到了人间，跟着他进了一个大礼堂——很奇怪的礼堂，正中央用绳子围了一个四方形的高台，高台一侧有一群人围在一起嘈杂。
　　阿宾在这里消失了，但是空气里还残留着他魂魄的气息——细微的痕迹，我能感觉得到。这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附身了，另一种是，他的肉身在这里，他还魂了。
　　还魂可能只是暂时的，也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
　　人群中央似乎突然骚乱起来，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他醒了！”而阿宾能到忘川，说明他肉身里束约魂魄的印已经碎裂，很快还是会死去。
　　我不知道人群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并不关心，便百无聊赖的靠在礼堂大门内侧的墙边等待。
　　终于阿宾的魂魄又离开了他的身体，从人群中慢慢走出来，满脸不甘愿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嘿，这招可没用，就算是美女我也不会心软啦——毕竟已经七百多岁的人、啊是鬼了嘛。
　　曾经有人对我说，我的酒窝让人无法拒绝。时间这么久了，我都不记得是谁说过。不过我很信服这句话，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个被我迷住的人，所以我也信服我的笑容。
　　总之就是我斜拉嘴角对阿宾笑了一下，这时那个搅事的声音又响了，且叫喊声颇有些恶狠狠的意味：“阿宾，阿宾！你给我起来！快起来啊！阿宾！”
　　是他。
　　我不由自主的望过去。人群被疏散开，就见一个男人抱着阿宾的尸体跪在地上，背对我叫得悲痛欲绝、撕心裂肺。我不想听。
　　不要怪我无情，这七百年里我早就见惯了聚散离合、老病生死，对生者的痛苦不再能感同身受，也不想再感同身受。看见他的背影，我心里无端翻涌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触动，我居然有些不想移开视线。
　　我看他不过片刻，再转回神来时……阿宾不见了。
　　……
　　鬼魂再次走丢，我只好离开去寻找。

　　我在大礼堂的附近晃荡了几圈，再也找不到那个阿宾的踪迹了，他就像是蒸发了一样，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
　　真有点丧气。
　　不知道怎么了，追踪的法术居然没有效果。现在我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等头七，头七那天，阿宾一定会去他最挂念的人身边的。可他最挂念的，会是谁呢？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我必须得告诉他”。
　　这一定就是阿宾没有完成的事情，他记挂的这个“他”，多半是刚刚喊得悲痛欲绝的男人。也许我应该在他身边，守株待兔。
　　主意打定，我立刻掉头折了回去，悄悄跟到那个人身边。
　　我是有形体的，可以自己显形让凡人看到，但也可以像现在这样随便的做一只背后灵，无声无息的跟在人类身侧。没有人会看到我，除非他通灵或者有阴阳眼。
　　一个担架从大礼堂里抬出来，我要跟的男人手攀在担架一侧，紧随着一起出了门。他还没有死心，满脸悲切的叫着阿宾的名字。
　　我追着他上救护车的时候，听见有个女人叫了一声“钟朗”，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他，他没有回头。
　　救护车开动了，我坐在担架对面，仔细的记住了男人的容貌。
　　他有一对异常幽暗又异常有神的眼睛，被眼窝深深的阴影遮衬了，煞是迷人。他的脸型很好看，长型，跟我的几个世纪都不显老的娃娃脸不同。那张脸上，眉骨高立，鼻骨直挺，又带着一丝弧度，圆润的曲线把这张脸上的戾气完全中和了干净。他的嘴唇被野性的胡渣包围着，却也掩不住姣好无比的形状，居然在他英气中平添了一点妩媚。
　　停！
　　我叫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因为就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湿亮的眼睛放出凌厉的目光，居然直直望进了我的眼中！
　　像一把刀一样的目光，锐利、尖刻、不容逃避。
　　但很快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困惑，然后就垂下眼去继续看那个阿宾。
　　对了，他看不见我。我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他根本看不见我，现在他的眼里只有这个该死的阿宾。
　　也许是因为他太过锋利的眼神惹到了我，我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不爽，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的用目光“抚摸”他的身体，从上到下，头发到皮鞋尖。我甚至挑衅一般的伸出手去刮他的鼻子、划他嘴唇的线条——不会给他留下触感的撩拨。
　　但我能看出，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一直坐立不安，换了好几次的坐姿和方向。
　　我真是个出色的背后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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