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逐风向你

　　八月末，盛夏炎炎。

　　接连的暑热持续到第七天，户外马路，滴滴车行在阔道。

　　透过窗朝前望，肉眼可见地表起伏的热浪。

　　天空一如既往地空旷晴朗，蔚蓝通透的色泽包裹着整个江城。

　　天际边缘的建筑剪影上，大朵大朵高饱和的白云堆积着。

　　-

　　滴滴车内，空调正卖力地制冷。

　　后座车窗突然摇下半截。

　　刘宇一偏头看看路口的街牌，百无聊赖之际，抬起双手。

　　他指节颀劲，手指修长，将食指和拇指拼成一个完美的画框。

　　关于指长有个说法——个子越高，手指越长，放在他身上正合适。由于个高腿长，他坐在车里不得不偏着腿。

　　这辆滴滴是个出租车，空间本来就小，他膝盖顶到前座，加上天气闷热，车窗紧闭，里面一直闷着，快喘不过气。

　　两手凑出画框后，他对准街道尽头延伸的云，比了个“咔”的定格手势。

　　热得发慌，只能找找乐子转移注意力。

　　-

　　“小伙子，松阳街的宇华锦城是吗？”

　　前座司机跟他确认了下地名。

　　“大概吧？” 刘宇一看了下手机消息里出现的地名，确认自己地址没打错，“ 是叫宇华锦城。”

　　“大概？这可不能说大概哦。”

　　车向前行，司机正儿八经说：“咱们江城，宇华锦城有两个，你可别搞错了哦。”

　　“什么？两个？！”

　　刘宇一初来乍到，对这边地理情况不熟。

　　他爸刘琨泽前几天发来消息，只说地点是宇华锦城，没具体说是哪个街的宇华锦城。

　　这倒是很符合他的个性。

　　说话做事没头没尾，对于他的生活，也总是心不在焉，含混将就。

　　司机：“我看你这边输入的地址是松阳街那边的宇华锦城。”

　　司机按照路线接单，根据乘客输入的地址走：“另一个宇华锦城在县南，到这儿十来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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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没事儿。”

　　刘宇一慢慢翻开手机短信，看了下刘琨泽两天前发过来的消息。

　　刘琨泽的号码悬在最上层，他只要反手一个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就能跟他问问情况。

　　但他没有。

　　算了。

　　他厂里生意繁忙，大多数时间点，都不会接听电话。

　　-

　　“没事儿，你根据你那边的地址走，松阳街就松阳街。”他把屏幕摁熄，窗户关上，背向后方靠了靠。

　　“小伙子，你外地回来的？”司机察觉出了他的不熟路，同他唠嗑。

　　“嗯。”

　　“从哪儿回来的？”

　　“南宜。”

　　“从省会跑回江城干嘛？念书？”

　　“嗯，回来读书。”

　　“在哪儿念书啊？”

　　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他，对方看着年龄不大，像是高中生，问：“高中生吧？高几了？”

　　“马上念高二。”

　　刘宇一闲得无事，手指戳窗边的按钮，车窗又放下一截。

　　司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小伙子，你很冷吗？”

　　刘宇一：“不冷。”

　　司机：“那你热吗？”

　　师傅这么一问，刘宇一当场坦白：“热！热爆了，你这车里边儿不仅热，还闷。”

　　司机：“你开了窗户，冷气不就散出去了吗？”

　　“不，师傅，原因不在这个。”刘宇一突然发问，“我想问问您，您没拉客的时候，是不是没开空调？”

　　“开了啊。”

　　“那你有没有感觉车里很热很闷？”

　　“有点儿。”司机只当是因为今天天热，“因为室外温度高嘛，车在外头晃了这么久，里面肯定闷。”

　　“不不，师傅。”刘宇一终于明白了缘由，小小纠正一下，“后窗打开一部分有助于热空气排出，你这车暴晒之后没排热气吧？建议下次启车之前先开AC，窗户打开，热空气都排出去之后开循环。”

　　司机点头会意：“这样的嘛？那我待会儿试试。”

　　“您现在也可以试。真的。”

　　刘宇一真快憋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呆在了闷笼，整个人像坨荤菜。

　　“试不了试不了。”车前行了一截，司机停了，回头冲他笑呵呵，“松阳街已经到了，下车吧小伙子，注意查收支付消息嗷。”

　　-

　　车停在了松阳街街牌旁。

　　刘宇一单手从后备厢拎出行李，拿出他爸之前连同钥匙一并寄过来的通行卡，凑上小区入口处的大门。

　　门没动静，显示身份信息错误。

　　他意识到自己打车选错了地址。

　　午后阳光极盛，他反手开了背包拉链，从里面摸出顶渔夫帽，戴在头上。

　　然后果断翻出打车软件，搜索县里另一个宇华锦城。

　　几分钟后，一辆滴滴停在小区附近的街侧。

　　刘宇一和司机看了个对眼，还是刚才那位：“哟，叔，真巧。”

　　“你真跑错地儿了？”

　　“是啊。”

　　刘宇一火速把行李箱塞回去，重新坐上了刚才的位置。

　　于是，司机又拉着他去了县南。

　　-

　　十几分钟后，文苑街站牌下，车停了。

　　刘宇一重新提出箱子，靠近小区大门，把通行卡凑向大门一刷。

　　“验证通过。”

　　提示音传来，门开了。

　　-

　　他住处在5幢5楼，打开门，入目一片敞亮。

　　这是刘琨泽去年在江城购置的房产的一部分，住处是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面的一切都崭新整洁，软硬装齐全。

　　除了，缺少人气。

　　偌大的地方，显得空荡冷清。

　　无所谓了。

　　他颠簸了大半天，早就困了，把箱子随手停在门口，走进卧室，开了空调，仰面倒在了床被上。

　　浅眠了不知多久，他被窗帘外透进的天光唤醒。

　　视线里充盈着明晃晃的光线，他揉揉头发懒懒地起身，准备拉上窗帘继续睡。

　　来到窗前，注意到对面楼有人，与对方面对着面。

　　对面楼窗户洞开，一个少年站在窗边。

　　对方面朝他这边，手里提着一个小水壶，正专注浇灌着窗台前的几小盆植物。

　　少年不知道是否看到了这边，刘宇一在遥望对方的过程中，注意到对方似乎抬了下头。

　　恍然间有那么几秒钟，少年的视线似乎停在了他这边。

　　刘宇一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定了一会儿。

　　直到对方浇完水，折身离开窗边，他才拉上帘子。

　　在这儿遇到老朋友了。

　　还真是，挺巧的。

　　-

　　他一觉睡到了下午六点多，窗外夕阳坠了远山，天边铺展起大片赤橘色的云。

　　床头手机传来嗡嗡震鸣，他伸出几根手指，把手机刨到近处，慢慢睁开眼睛适应屏幕。

　　消息早已经九九加，多数来自小群里的连番轰炸。

　　“你们都不写暑假作业的嘛？”

　　他感到诧异，这些伙计凑在一堆，每天光是水群都能水个几千条，并乐此不疲。

　　群里都是他南宜八中班上的死党。

　　群消息乱七八糟，问作业的，游戏拉人组队的，吹水神侃的。

　　而关于他的群消息，出现在三个小时之前。

　　【小宇哥，到江城县没？】

　　这条来自班上他玩得最好的一个朋友，叫沈皓。

　　对方发这条消息时，他刚到小区，没关注群消息，所以没及时回复。

　　他手指往下扒拉，看到了紧跟着传来的消息。

　　【放心吧，小宇哥那么大一个人，不会被拐卖的啦！是吧？@骚年，你相信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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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扯了几句，消息很快又被杂七杂八的水群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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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宇哥，你怎么不吱声？】

　　【这不太符合你话唠的个性啊，卧槽，该不会真被拐卖了吧？！】

　　【@骚年，你相信光吗，小宇哥？呼叫小宇哥？！】

　　一个小时前，群里有人再一次艾特他。

　　那时候，他还在睡觉。

　　【小宇哥？小宇哥？该不会真被拐了吧？】

　　【哦嚯，完了。】

　　【虽然咱们小宇哥一介大男人，但长得英俊貌美盘靓条顺，没准儿，真有人拐卖。】

　　【完了完了，你这么说，我就想起前段时间看的一个新闻】

　　【什么新闻？】

　　【某高校男子大生宿醉路旁，被拐卖之后沦落牛郎店做鸭】

　　【恐怖如斯】

　　【呼叫小宇哥！紧急呼叫！】

　　【小宇哥你快说句话啊！小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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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不发个消息回去，还真被当成某男子大生。

　　“不必担心。”

　　“爷爷在此。”

　　刘宇一键入这两段字，咻几声，发出去。

　　也不管接下来群里消息会变成什么样，他一蹬腿坐起来，穿鞋。

　　小宇哥饿了，要出门觅食去，顺便熟悉熟悉周围环境。

　　-

　　小区附近有广场和商业街，他出门就近找了家中餐馆，点了份儿盖浇饭。

　　太阳落了坡，傍晚的天光被暮蓝取代，店门外时不时经过些散步的人。

　　他吃饭的桌子正对着店门，透过玻璃门，外头来往的行人途经时，在他面前被定格成一幕幕的画。

　　有些画很普通，行人迅速出现又消失。

　　有些画很温馨，小情侣牵着狗，相携着慢慢经过。

　　他一边吃饭，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各路行人。

　　直到画面在某刻，切换成另一个主人公。

　　熟悉的少年迈开步子，侧身从门前经过。

　　少年侧身笔挺板正，穿着宽松的白T，一手牵着遛狗的绳子，脚步轻快地随着前方的柴犬小跑。

　　“小布！慢点儿！”

　　柴犬跑得很快，少年几近被带着前行。

　　所以，对方在画里出现的时间，也仅仅不过几秒钟。

　　但就是这几秒钟的时间。

　　他不仅记住了对方的样子，连视野里对方的一举一动、带着笑容的侧颜，都如同放慢了的帧数一般，清晰定格在了面前。

　　与此同时，和之前一样的错觉，再度出现——

　　少年侧头过来，似乎看到了自己。

　　两人的目光隔着透明的玻璃，有过零点几秒的交汇。

　　-

　　路云帮邻居阿姨溜完小布，回到家起了一身汗。

　　室内温度适宜，他抽了几张湿纸巾擦脸和脖子，往厨房那边的冰箱走。

　　陈心艺正在厨房片西瓜，听到门口的动静，回头看他：“云宝回来啦？外头热不热？”

　　“有点热。妈，你在切什么？”

　　“切西瓜呀。”

　　陈心艺把片好的果瓤工整摆在盘子里：“待会儿我要去趟市里，这几天要忙，可能不常回来，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啊。”

　　路云拉开冰箱门，从里面选了听汽水，单指一勾拉环，嗞一声，汽水打开。

　　“放心吧，妈，我能照顾好自己。”

　　手里汽水还没喝，他又接收到了陈心艺的投喂：“来，吃块儿西瓜，今下午冰过，可甜了。”

　　“谢谢妈妈。”

　　瓜经过冰镇，清沁中带着脆甜，路云随着陈心艺走出去，想起件事情，说：“妈，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朋友。”

　　“以前的朋友？”陈心艺把东西搁到茶几，坐下来笑着问，“谁呀？”

　　“你还记得，刘旺福么？”

　　“刘旺福？”

　　陈心艺隐约回忆起一些片段：“是不是小时候，我们住北枫街小区那边，住楼上的那个小孩子？一个小男孩，长得乖乖的，但是人很瘦？”

　　一说起这个名字，陈心艺就有了些许印象。

　　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瘦瘦小小的、留着“瓜皮”发式的孩子相貌。

　　印象中，那孩子确实是这样，看上去平凡普通，性格也安安静静，不过，一双眼睛倒是很大很亮，看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水灵灵的。

　　“嗯。是他。”

　　路云脑子里回现出不久之前的画面，回忆：“我今天出门遛小布的时候，好像在饭馆里看到了他，但当时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细看。”

　　“会不会是长得比较像而已？况且，那孩子不是搬走好几年了吗？你确定那个人真的是他吗？”陈心艺问。

　　路云觉得，她说得也对，他只是草草地见了一面，怎么能确定那真的是他呢？

　　可是，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他印象很深，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忘记过。

　　人山人海，总有那么一些人，恍然一瞥，似曾相识。

　　刚才，自己兴许只是看恍了眼睛也说不定。

　　陈心艺手机响了，她迅速接起电话，匆匆忙忙地拎了包准备出门：“我走了，云宝，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哦。”

　　“我会的，妈妈再见。”

　　“嗯，拜拜。”
　　-

　　陈心艺离开之后，路云中指轻轻勾住饮料拉环，坐在沙发上，单手撑着脸兀自出起了神。

　　几分钟后，玄关处传来铃响。

　　是妈妈吗？

　　路云起身，以为是陈心艺忘了拿什么东西，半路折身回来。

　　门锁显示屏里现出一个人影，在看到对方的身形和面貌之后，他心中微怔。

　　不是陈心艺。

　　而是——

　　他刚刚跟陈心艺提起的，那位以前的故人。

　　-

　　他迅速开了门，面向对面更真切的人影，视线不由得凝滞。

　　门打开。

　　迎面，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刘宇一手里提着袋东西，扬起手冲他招了招。

　　“嗨喽。”

　　-

　　路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今天下午所见的人，并不是错觉。

　　对面的少年穿着件黑色棉T，脚腕挽起一截的宽松休闲裤衬得他双腿修长。

　　熟悉的面容，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与印象中不同的是，他气质和整体形象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瘦瘦小小的人。

　　如今，他头发修剪有致，碎发垂落额前，其余的部分做了定型，脖颈和手腕还有着精心搭配的配饰，黑色手绳银扣印着某潮牌的logo，板鞋也是知名运动品牌的夏季新款，从头到脚，都写着精致。

　　与记忆中曾经的模样相比，恍然间变了好多。

　　“你是……旺福？”

　　路云沉浸在怔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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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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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宇一听这个名字，忍不住太阳穴暴跳。

　　感动。感动。

　　这么久远的一个名字，他竟然还记得。

　　他一手抚额，嘶一声后连忙纠正他：“我现在改名儿了。”

　　“那你现在叫什么？”

　　“刘、宇、一。”

　　怕路云不知道具体拼读，他特地强调了下：“宇宙第一的宇一，懂？”

　　路云：……

　　好像改了的名儿，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个名字是你爸给你取的吗？”他记得，当年“刘旺福”那个名字，是他爸取的，而小时候，有其他小朋友叫他旺福，他总是不情不愿答应。

　　“你猜。”

　　刘宇一卖关子，不答。

　　他视线越过路云，看向屋里：

　　“话说，故友相逢，怎么也得好酒好茶招待着吧？我都在这门口站了这么久了，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坐坐？”

　　言毕，他目含笑意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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