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南

　　云南的初春是个不错的季节，至少在新学期里，一切都变得习惯很多。二十一岁之前，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风风火火毛毛糙糙，总喜欢吃最烫最冰的东西，希望一觉醒来会变成另一番完美的模样，而今却渐渐不再这样想，我开始明白，以前的自己会变成如今的自己，是长久的结果，所有的果都有其因。生活依然还是急躁的，不过不是最烫了。

　　方小溪从A市参观回来，也许是更懂得了一些事，不再对我横眉冷对。近月尾的时候，我联系到的三百多册课外书终于到了学校。当任老师和学生们满头大汗地把书搬进房间，校长却说，就先放在你这里吧，以后，等我们以后盖了新图书馆再放进去。

　　任老师很气很失望，我不知道这个“以后”会是多久，“新图书馆”会否又是一个漫长的借口。傍晚下了课，我一口气跑出学校坐在小河旁，一个人捉蝌蚪吃橘子，有些蝌蚪已经长出了腿，而太阳早已把我晒成了黑色。一年的时光真的不多，任老师其实很快就要离开了。

　　良久，我听到身后渐进的沉稳脚步，卢康的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那些书已经搬到我的房间了，我保证图书馆一建好，就把书放进去给学生们看。”

　　他握住我的手时，我表情凝重地抬起头，看向远处。河对岸的小山坡上有座白塔，我久久凝睇它，脸上一片空白。未来很近也很远，好像一切在握，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也许觉得有些冷，有时候太近了就让人觉得难以呼吸，忽然想到好像还不很了解他吧，匆匆一年的过客，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他，他亦不会为了我而离开，会不会再次一个人在那里落了眼泪无人安慰，要如何相信这双手呢，要如何走到最后呢。感情受到了压抑，不断想要逃离，始终没有勇气坦诚相对。

　　我低下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下个礼拜你过生日吧？你要二十八岁了？”卢康的黑眼睛闪出玩味的光彩：“你怎么知道？”“哈，所有人都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老校友？”

　　他笑了笑，垂下手坐在河边：“前些天我看到几篇文章，网上到处转载，其中一篇叫《三十岁前不要去做的二十九件事》。”这是个有趣的自我剖析的开头，我也坐在来，侧耳托腮，摆出聆听的姿态。

　　“可是，”他话锋一转，“我真的很讨厌被人教要怎样做人，好像‘是人’和‘做人’是没有分别的，你就是不想学做人，长辈和社会也会教你说话、识字，引导或强迫你去做人。”

　　卢康低下头，脸上浮现起柔和的神情，“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一直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改变人生，我父亲也很支持，于是我就拼命读书，做过许多事，去过很远的地方，全世界到处闯，像要把生命榨干一样……”我凝望着他雕像般的侧面笼在暮光中，渐渐镀上一层金色，恍然错觉他还是一个早熟少年，无论对过去还是未来，他都沉静注目。

　　我忍不住说：“但你还是回来啦。”

　　他点点头：“是啊，三年前我父亲病危，我是独子，子承父业。”

　　我不知该说什么，困于此地，默默无闻，乡村教师，将来也许会娶方小溪作老婆……想问他有没有后悔，却开不了口。故事变得沉重，只能嘟嘟嘴摇晃双腿。卢康终于站起身，望向河对岸，“不过，我不喜欢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逼我。”

　　我抱紧双腿坐在岸边，把脸埋起来想了又想。卢康必定曾经是那样的少年，做过很多事，样样都做到最好，然后长大，因为优秀获得许多尊重，自由地选择人生，自由地体验世界，自己做主回到这里，自己决定教导学生、养黑山羊，用胶卷相机到处摄影……他实在算得上是一个聪明勤奋又坚强的幸运儿，所以才有资格随心所欲。

　　周末去县城采购，一个人坐了不要钱的顺风车，司机是个白族大叔，很快乐的样子，开车极快。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道路山川说，这里真美，要是能长住就好了。

　　司机转过头来打趣说，那就嫁个我们的白族小伙子呗！

　　哈哈。这样想一想不也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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