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

　　天完全黑了，宫道上燃起灯来，纸扎的红灯笼透着幽幽的光，挂在残垣上，示着若有似无的年味。

　　那灯被雪浸过，烛火已熄，阿丑提着篮子，摸黑回到那处院子。这院子比一般的直房高级些，住处挺大，能赶上翟雀宫，布置得也好，是给大太监们住的。他们有些在宫外有自己的宅子，只是不便常出去，便要在宫里找个顺心的住处，不可能真往那直房里住。

　　还没进门，就见与他平日一同在此伺候的一小火者蹲在外面烧火做饭。这小火者不过十二岁，身上穿的青素衣是上一辈的人穿过的，套在他身上要大许多，就像裹着被子。见他归来，便向他唤道：“陆哥哥！下着雪冷吧，把身上雪掸掉，过来烤烤火！”

　　阿丑没过去，只问：“师父可在里面？”

　　“在呐！里屋躺着。”那小火者又道：“给师父带的吃食可是冷了？你拿过来，我给你烤烤，免得惹师父不痛快。”

　　阿丑没动，只是笑笑，抬腿进门去。到了里屋，他将那灯笼搁在外面，这才提了篮子进去。针工局的掌印太监李莲正躺在罗汉床上，半盖着狐皮毯子，捧了个水烟袋吸着，满屋浓烟。

　　“烧鸡呢？怎么闻不见味儿？”

　　阿丑忙将篮子打开，上前跪在那罗汉床旁，捧着篮子，“师父，您慢着些用。”

　　李莲摸了把那油纸包，从鼻间重重呼出一口气来，提了篮子扔到一旁小几上，“咱家在这大年夜冻得要死，脚都是冰冷的，你倒好，带只冷鸡回来，是巴望着咱家不吃，丢给你是不是？”

　　阿丑惊而抬头，“师父怎的脚冷？可是炭不够旺？”

　　说罢，他去添了炭火，又跪在李莲脚边，将他一双脚贴在自己胸口捂着。李莲支着头看他，看了好一阵，面上才透出丝满意来。

　　“去去去！身上连二两肉都没有，硌得咱家脚疼！”

　　李莲将他踢开，阿丑便连声道是，又回原处去，望着李莲，“师父脚可暖些了？”

　　“你呀！也就占个孝顺，要让外面那些小兔崽子过来，可做不到你这样的。”李莲打了个哈欠，“不过这冷鸡，可不像你平时作风。”

　　阿丑边给李莲捶腿边道：“是阿丑疏漏了。只是师父您不知，阿丑今日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周指挥使了。”

　　李莲一听，将那水烟袋从口边拿开，“哦，周指挥使？你怎的碰到他了？”

　　阿丑就道：“周指挥使应是急着入宫觐见，走在直房后头的小道上，衣裳被挂开一个大口子。阿丑与大人打了个照面，跪下见礼时便看到了。正巧手边有针线，便替大人缝补一番。这烧鸡放在地上，便沾了凉气了。”

　　李莲一双长眸中眸色稍变，把水烟袋搁在一边，他低头看阿丑，只见阿丑垂着头，认认真真给他捶腿。李莲将腿收回，示意他过来。

　　“周指挥使，跟你说什么了？”

　　阿丑就过去，“大人他没说什么，就问了问阿丑叫什么、几岁了、在哪个监当职。”

　　李莲不动声色地凝着他，片刻后，从喉间发出一声笑来，道：“看见周指挥使身上的飞鱼服了？”

　　“看见了，凑近看的。”

　　“感觉如何？”

　　阿丑抬头，直视着李莲的眼睛，“整个大聿仅此一件的衣裳，甚美。”

　　李莲回望着他，眼底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也泛着思绪，“你这孩子倒是有点运气，也不枉咱家教了你这么久。你便说吧，这针工局有什么好的，小小年纪眼都要绣瞎了。每日跟咱家这老家伙挤一方院子，还能挤一辈子不成？”

　　阿丑就伸出手来，握住李莲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这一方院子，是师父给阿丑的家。阿丑就算走了，也要念家的。”

　　李莲笑了两声，拍开他的手，又转而一副怒容，道：“别介！你带只冷鸡给咱家，还能指望上你什么？你也莫在这针工局混日子了，明天就到直殿监扫地去，不过过苦日子，都不将咱家放进眼里去了！”

　　阿丑一听，忙松开李莲的手，重重叩首，“阿丑多谢师父！”

　　李莲将篮里的烧鸡翻出，扯下鸡腿吃，又就着烧酒喝，抽空看了他一眼道：“初七开朝，周指挥使必会进宫，能不能抓到机会，就看你自己。”

　　阿丑应声，久久不曾起身。

　　除夕晚上，侯府里早已张挂起了灯笼，窗上也贴了剪纸。章煊昨日便已回家去了，府中没什么人。林舟渡看书久了，便觉无聊，在窗边坐着，望着外面一方院子。

　　本以为顾长俞今日要留在顾府，谁想现在不过才戌初，便见顾长俞回来。

　　顾长俞推开门，道：“今日年夜，我们出去？”

　　林舟渡看向他，“你今日不到顾府去？”

　　“早已去过，吃过饭便得了。”顾长俞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还在府里？”

　　“我往年在翟雀宫也是这般，没年没节惯了。”

　　“若是真惯了，为何对月独自愁？”

　　林舟渡看了他一眼，道：“想我妹妹。”

　　顾长俞就笑了，拿过一旁的大氅丢给他，“吃点好的去。”

　　金鱼街上没什么人，也没几家店开着。顾长俞带着他到长宁街上，长宁街上酒楼林立，灯火辉煌，顾长俞掂了掂腰间荷包，底气十足地找了家看见顺眼的酒楼进去。

　　那掌柜今晚生意红火，在柜前忙着数钱，见有客来，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说惯了的话脱口而出：“客官过年好啊！坐雅间还是大堂？您丰神俊朗，您家娘子美得跟天仙似的，要不开个雅间，您俩好好叙叙话？”

　　林舟渡没吭声，顾长俞便也不打算多说，只道：“好，那就要个雅间。”

　　“好嘞！”

　　那掌柜抓了身后的牌递给小厮，抬头间这才看清二人模样，一副见怪不怪了然于胸的模样，还暗暗笑了两声。二人随那小厮上楼去，坐下后顾长俞点菜，那小厮记下，便出去合上门。

　　“压岁钱？在这儿吃一顿也该花完了吧。”

　　确实是压岁钱，叩了一天头挣来的。

　　“没事，我族亲多。”

　　林舟渡摘下眼前的布，笑道：“钱难挣吧？”

　　顾长俞不肯承认，“不过年，你哥哥我也有的是钱。”

　　“省着点用吧，这是最后一年，还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才给你的。”

　　顾长俞摸了摸荷包，喃喃道：“不能总是这般，得想些赚钱的法子。”

　　菜上来了，还有两盘饺子。这雅间不大，正中一张圆桌，二人就分坐两边，这菜卖相瞧着还不错，顾长俞尝了一口，却觉味道也就那般。

　　“还觉着银子花到位了，菜也能好些。先前在蔡启府里赴宴，那宴上便是订的薰楼的饭菜，我吃着觉得不错。今日不想去薰楼，那官场上的人多，觉着不便。谁想此处的菜是又贵又不行。”

　　林舟渡夹饺子吃，道：“来长宁街上吃饭，吃的就是一面子，这酒楼开的也就是一面子。但凡能在此处盘下个酒楼来，便稳赚不赔。不过这地段也不是有钱就能得下的。”

　　“从前川陵的军费是划在户部账上最顶端的，这两年朝廷入不敷出，时常拖欠，战时自掏腰包是常有的事。”顾长俞道，“从前只知拿朝廷的钱，眼下不够了，我却束手无策。”

　　“先帝在时，户部的事一直有我盯着，缺了哪边，也不能缺了你们川陵。”

　　顾长俞抬头看他，将吃完的鱼翻了个面，推到林舟渡面前，也是长吁一声，“没钱便是祸根。这么一想，也难怪陛下那么急着与克伦互市。”

　　“互市是好，可眼下绝不该行此。”

　　二人没再往下说，也不必再说。

　　“从前在川陵，路边的铺子都做川陵小炒，取的都是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蔬菜，厨子们能调一手极好的油盐酱醋，吃起来也比这些慢慢磨出来的菜香。”

　　“莼鲈之思难抑，若让我到川陵，只怕也要念起檀京的菜来。”

　　林舟渡吃好，便放下筷子，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顾长俞就唤那小厮来结账。账一结完，荷包就扁了下去。现在也没有多晚，长宁街上的人比别处多不少。广寒仙子楼今年出了事，此时正在修葺，人们不再去那儿，那片广场便也荒了，人们就都聚在凉河边上等着看烟花。

　　凉河边上这条街多金银铺子，除夕也开着。顾长俞边走边看，只见里面多卖金镯金簪，那金簪中也有素簪，作束发用。檀京的东西做得精致，顾长俞瞧着也觉顺眼，那掌柜看出他心思，便笑着道：“客官，过年带支金簪，来年金玉满堂。”

　　顾长俞用袖子掩住自己干瘪的荷包，对那掌柜道：“随便看看。”

　　那掌柜就弯着眉目道：“好，客官随便看。”

　　林舟渡却突然出声：“他刚刚看上哪支，便取出来吧，我付银子。”

　　掌柜一听，就乐得应下，将那金簪取出，好生包进锦盒里。林舟渡掏出银票来给他，殊不知顾长俞望见那银票便是一惊，待出去才问他：“你哪来的钱？”

　　林舟渡拍了拍他肩，“放心，你哥哥我有的是钱。”

　　不等他出声，林舟渡就又道：“后日安家设宴，有你出头的时候，怎不得置办些顺眼的行头？”

　　顾长俞猛然回神，“你要给东厂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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