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太后乞百年

　　至此，高见颇有铺垫之嫌的止住了话茬。

　　赵雪瓒眉稍微微一挑，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有什么不能堂而皇之呈在殿中的？他魏拂璋又未曾强占过哪家孀居。

　　他见赵、高二人互是缄口不语，遂一本正经地缓声：“禀太后，长安城诸多孀居无奈清寂，因而有许多素好生事的奸商聘了些偏门旁道的画师，专绘与某相关的闺中秘册。”
　　话音掷地，偌大九华之内陷入诡异的沉静。

　　唯有丰亭公主天真烂漫地仰起小脸，存有疑色：“什么是闺中秘册？”

　　“这些个不知廉耻的话也敢当着陛下与丰亭公主的面妄谈。”赵雪瓒低声微喝。

　　她将魏拂璋仔细剜了一眼，心中陡生出些许异样。

　　孀居所喜的闺中秘册？
　　按说她赵雪瓒也算是个孀居，上一世怎么也未曾见这股风刮进了九华殿？

　　高见本想拿这些端不上正席的话敲打他一番，不曾魏拂璋竟真是个粗莽坦诚的武夫，一番话赤裸裸地剥在他面前，令人连置喙的余地也不存半分。

　　他不由默了一默，随着赵雪瓒的话接下去。
　　“外头晴光方好，朕方才既考过了珠娘的学问，学得不错。”他一顿，“此时便无需再拘在这书台之间了，让宫奴领去闲戏片刻罢。”

　　丰亭公主颇欣悦地将笔杆一搁，“我能让魏家哥哥陪我么？”
　　父女二人形同一唱一和，高见当即应下去：“那便辛劳魏二郎。”

　　这是要把他与丰亭公主支走，两人说些体己话？

　　魏拂璋面色微冷，旋即对上丰亭公主时适才收敛如常。他拧过脸去，将赵雪瓒直勾勾、□□无遮地细睨了一番，适才领着丰亭公主迈出了殿门。

　　殿中少了两人，显出几分空寂。
　　赵雪瓒自觉与这位继子情分并不算深，往日高见的几番关照慰问她与俱都不冷不热，即便当今继位大统，也端的是个继母的架子。
　　她不欲先开口，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破寂。

　　二人一时缄默，高见缓缓抬起眼来，将赵雪瓒细量了几番，徐声：“朕瞧着母后清减了几分，后厨可是怠慢了。”

　　她将那枚棋子握得温热，漫不经心地接过话茬。
　　“不曾，不过是迩来天暖，便少用了些。”
　　赵雪瓒也算是句句点到为止。

　　“是了，父皇先前最是疼爱母后，如今父皇既去，母后多有忧思也是常事。”高见长眉微拧。

　　这和他亲爹倒是没什么干系。
　　毕竟在赵雪瓒的视角下，先帝早去了三年之久，论悲愁，早过了那股劲儿。

　　若是忧思，那也是夜间常常梦见一把利刃侵颈，被人从荣华富贵的太后之位上一把拽下。

　　她淡笑置之，一语不发。
　　这话赵雪瓒不知怎么接，她也演不出与先皇的夫妻情深。若说情深，那也是先皇与原配孝昭皇后的夫妻情深，与她撑死了不过形同父女情谊。

　　“魏家那位郎君姑且算算也在九华殿有五六日的功夫了。”高见将目光瞥及春窗之外。

　　九华殿庭下，一玄袍身姿挺括修长，正缓缓恭下身来，为小公主拭去履底浊泥。察觉到视线，魏拂璋颇敏锐地眼风一掀，直直审入窗内，继锁在赵雪瓒身间，一动未动。

　　高见亦将目光收回，转而投至赵雪瓒面容之间。
　　一时两股视线相互交汇，定在一处。

　　她觉出几分不自在，将乌睫低投，笑道：“这孩子不算是个榆木，先前许多开蒙之书领得不精，而今也能为公主解惑了。”

　　“魏二郎早已年逾十八，也不算是个孩子了。”高见就此打住她的话。

　　他徐徐道：“朕听闻九华殿的宫人说这魏二郎行事颇为无度，不仅惊扰母后休憩，还对蔡容与颇为不敬，哪一条拎出来，也该母后将之加以宫刑，逐出宫去。”

　　赵雪瓒始料未及，眼风倏地跳到高见身上，默然数息才接话，“到底是四品大夫忠臣的嫡子，而今陛下初登帝位，合该对这些忠直之辈宽宥些。”

　　“母后。”他顿声，“朕与母后虽非亲生母子，可母后谓朕而言情深无俦，朕不欲令这等粗蛮之辈踩到母后头上来。”

　　高见指腹扣上棋身，隐渡出几分白来。
　　他强撑着几分笑：“若非魏忌在朝中颇有官声，恐怕魏拂璋这般行径，朕早便容不下了。”

　　“那若是我呢？”赵雪瓒眼皮一跳。
　　这话让高见不曾反应过来，不由一怔。

　　她续道：“若是哀家行事无度，行径非常，陛下可还能容得下哀家？”

　　高见缄了一缄，似是不曾想到她会这般开口，遂斟酌道。
　　“父皇能容的，儿臣亦能容；母后于朕而言，怎能与魏家小郎一介外人相拟？”

　　这番乍听存有三分僭越的话不由令她一怔，而后缓缓。
　　“魏二郎虽粗蛮，但到底也率真坦诚……”

　　“母后。”
　　这是高见今日第二次打断她，往前从未有过。
　　赵雪瓒深吸一气，终归是按捺下去。

　　“迩来父皇崩逝，母后独居九华，儿臣知晓母后的清寂，往后自多来关照母后左右；至于魏家二郎，皆听母后的……”高见温声，“先前那位蔡容与，母后可喜欢？”

　　喜欢？
　　赵雪瓒不由眼皮一抽，有些意料之外地觑向高见。
　　这是他身为一介继子向继母问得出口的话？

　　上一世九华殿中的许多面首是赵雪瓒向高见讨的，从未见高见亲自塞过谁。若是有哪些个不乖巧、不从心的，便也由高见亲自去处置了，不曾让她多费心过。

　　可当今如此明晃晃地问她，可否喜欢蔡容与那位朝臣，到底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赵雪瓒斟酌着开口：“办事妥帖周到，是个好臣子。”
　　一句潦潦草草地揭过。

　　“与魏二郎相比呢？”高见不依不饶。

　　这话算是问到了她的命脉。
　　换做往日，魏拂璋这般的郎君不算能入她的眼，反倒是蔡容与那般的温润郎君才当得起她的僚臣。

　　可今时，蔡容与的屡次拜会相与，让她觉不出什么波澜；反观是魏拂璋，他次次僭越粗蛮，却让她生出些许异样。

　　窗下如凭倏地开口频叫，殿中倏忽阵阵鸣响。

　　赵雪瓒将眼目徐徐流转过去，一枚棋就此闲搁：“哀家知晓了。”
　　这也是有意打住高见后头的话。
　　许多话，不必言明，反倒失了宗族体面。

　　高见怕她对魏拂璋动以真情、覆水难收，闹出动静来让天下嗤笑。

　　在赵雪瓒垂目领会之际，高见笑道：“朕知晓母后素喜箜篌，迩来恰有位善奏箜篌的乐师，朕近日便令其来拜会母后切磋乐艺，也算为母后开解。”

　　实则高见自知，这些话他只传出了六成，余下四成尽是自个儿那些见不得人的私心。

　　赵雪瓒是个失了夫婿的孀居，若是过于体面肃整，他反倒无从沾染几分男女情爱；若是浪荡些，反倒让他感到些许轻易来。

　　可一来出于皇家体面，二来出于私心作祟，高见不能容忍赵雪瓒浪荡过度得将真心抛付出去。
　　将那些个男郎视为袖中玩物，用尽便抛舍出去，才是唯一正解。

　　魏拂璋那些僭越逾矩的事迹，在宫奴禀情时他便嗅出几分不寻常。一连两日，他在殿中踱步沉思时，总会念及那日紫宸殿上赵雪瓒与魏拂璋四目相对的片刻交汇。

　　赵雪瓒在宫中数载，他驻足凝望了数载，不曾品出过这层危机之意来。
　　这次不同。
　　高见深知，须防患未然，以免九华殿燎起了情火，他在赵雪瓒眼中反成了棒打鸳鸯的罪人。

　　待紫宸殿传讯时天已见昏，高见适才携丰亭公主退出九华。

　　殿宇之间，徒剩赵雪瓒独坐在廊下，梧桐木映合着天际翻出的霞光，泛出柔缓温润的轮廓，与赵雪瓒本身并不相符。她指腹在琴弦轻拨，徐徐泄出鸣音。

　　魏拂璋在其后驻足片刻，适才踱出。
　　她背着身而坐，细微的脚步声淹没在琴音中，不足回顾。

　　实则高见那些话并未在她心中惹起多大涟漪，而是窗下白鸽的促鸣，几乎另一个人拉近至眼前——谢退平的身影乍出时，魏拂璋的姿容须臾间便消淡了。

　　连带着高见那些不冷不热的话音，在她耳中并不足以细听。

　　她想起谢退平，那个曾在她黯淡过往中乍显出光辉的男子，也曾让怀宁县主多次将“僭越”的名讳冠上她的裙袍，告诫她何以为首要，何以为次要。

　　正如今日高见所言的如出一辙。只不过一个话间温和隐晦，另一个则赤裸裸地剥开她廉耻的外衣。

　　而后谢退平的命运亦如冬日的一抔寂雪，在来春未到时便消融殆尽。

　　她不能掌控的事有诸多，譬如情爱与生死。
　　魏拂璋还不足以让她去搏。
　　她不能为了他，再去尝一次苦痛。

　　赵雪瓒徐徐回过脸，灯火在面容间明暗绽照，她的话顷刻揉进风中，但异常沉定：“明日起，你与丰亭公主在开明堂陪习，无需再来九华殿侍奉。”

　　说罢，她抱琴而起。
　　脚步被魏拂璋遽然拦住。

　　二人的身影在灯下交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