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向太后乞百年

　　淡春闲花，一派蕊粉叶嫩中，长安遍披素缟，煞白大片。

　　朝代每值新主更迭，便最是至关紧要的时刻。好在陛下先前病体早见征兆，因而东宫倒也不算紧锣密鼓、措手不及地接过了百州朝纲。

　　罗六卞对着铜镜扶好额间素白的抹额，眼下泛着乌青。国之大丧，连带着内闱处处忙乱了起来，赵皇后所在的来仪殿尤以为是。

　　他越过宫廊，园圃内正聚着数个扫理残花落叶的宫奴，俱是一身简白，凝着面色不敢松怠。

　　罗六卞打起珠帘儿，望进殿中。殿内正徐徐燃着信灵香，凤形金炉缓吐着细烟，华阶揭去了往日艳红的软毹，现下透着锃新。霁青宝瓶中攒着一抔素花，花面遥遥对着镜台前的赵雪瓒。

　　她怔坐在镜前，瘦掌扶着侧颈，面上满是遗神愕然。

　　半个时辰前，赵雪瓒自知跨越了生与死的界限，那把长匕刺穿喉咙的瞬间，她甚至能察觉血肉筋络被劈断的裂响，血色盖过了电光雨幕，只剩下无尽的死寂与冰冷。
　　她错开掌心，镜中颈肉完好。

　　更为惊疑的是她此时此刻竟身坐在来仪殿内，额上缠着白抹额，春窗外俨然是大兖八年的光景。

　　这一年，是她命运急转直上的一年。陛下驾崩，她被高见封为太后，受万人朝拜。
　　权势的滋味亦在这一年抵达了极巅。
　　这一年，她不过二十一岁，是大兖上下百年间最年轻也是最荒诞的太后。

　　赵雪瓒如若未曾死过那一遭，本以为自个儿能寿终正寝，最终安卧在金银床帐中辞去。可她始料未及，最后竟然被魏忌这不要命的老鳖一刀攮死了。

　　那把匕刃到底是挥向她的，还是挥向越奴，她已然有些不想深究了。
　　无论如何，断的是她赵后的命，而非那乐伎的贱命。

　　赵雪瓒意乱地阖着眼，心有余悸，久久无声。

　　罗六卞极轻地试探：“娘娘，奴才来为您梳发。”
　　她眼睫微动，辨出来人，不紧不慢地应道：“国丧典仪……许多礼节太常寺那头儿已走过了？”

　　罗六卞一怔。
　　大丧之礼分明在三日前已然结了，诸臣聚拜，军歌高唱响彻长安，灵车业已由宗正寺驶向陵寝。

　　赵后莫不是被先帝驾崩之殇激得糊涂了？

　　罗六卞愈谨慎小心起来，迈轻着步子到赵雪瓒身后，抬手为她卸去抹额，颇恭维地：“禀娘娘，三日前便走过了。昨日陛下新颁了圣旨，您不日便要搬去九华殿长居了，这来仪殿往后等新后册封大礼一过，便要由王皇后来住了。”

　　赵雪瓒了然，当下是三月中旬。

　　她紧紧凝着镜中，心事还在沉浮——仿佛她被刺身亡只是一场大梦，可窒息至极的痛感警示着她这绝非只是过眼泡影，而是历历在目。

　　袖下，赵雪瓒的指尖掐紧了掌心软肉，连带着呼息也急促了几分，身脊微颤。

　　罗六卞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其敏锐，当即便察出不对劲，忙将手上的活儿一松，转而跪地，抖着声：“娘娘切莫吓奴才，奴才这就为娘娘去请太医。”

　　说罢要起，却被赵雪瓒出声打住。
　　她虚着声，“无需太医。”
　　罗六卞颤悠悠仰起脸来，望着赵雪瓒。

　　她剔去了往日的华服，只一袭淡白的罗襦，月白的披帛帔在身上，衬得人薄薄一片，寡淡伶仃。

　　不曾想赵后竟如此情深意重，也无怪先帝如此偏宠于她。

　　“娘娘节哀……先帝最是偏疼您，青天在上瞧见您如此自煎，怕是难安啊。”罗六卞低下脸来，眼看着就要逼出几滴泪来。

　　到底是为什么而自煎，此刻只怕只有赵雪瓒一人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出去。”

　　罗六卞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接连“哎”了数声，急步退了出去。

　　此后三日，赵后闭门不出的消息已内闱皆知，实在反常。

　　往前，赵雪瓒每得了什么华袍精饰，一贯是要袭裙簪佩出殿游景的，偶有兴致大发，还要设宴内闱，瞧着一众后妃看着她的眼色唯命是从，堪称乐在其中。
　　如今先帝一去，竟殿门紧闭。

　　情深意重这四个字，与诸人所悉知的赵后实在有些……相差甚远。

　　罗六卞更是心慌，唯恐这费了千百心力讨来的主子出什么闪失，那他可真是要一朝破碎、势不如人了。

　　他兀自急得在来仪殿打转，殿内的赵雪瓒却隔绝了外头的所有风雨。

　　她伏在软榻上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小憩半晌便猛然惊醒，慌措地去摸自个儿的颈下，指腹触及后，心中才猛然一松。

　　劫后余生，她头一回彻底悟出这四个字的魔力。
　　夜深人静时，赵雪瓒开始仔细琢磨这一切。

　　细细想来，俯观全局，她敲定魏忌行刺的人并非是她，而是越奴。

　　越奴将她拽挡至身前的刹那，她分明是有感知的；再者，若真是冲着她来，魏忌必不会那副神情。

　　赵雪瓒揉了揉眉心，恨骂了一声白眼狼。亏得她往日金银珠宝、华衣锦绣的往他跟前儿送，竟敢拿她垫背。
　　到底是个冒牌货。

　　窗外淡月一抹，她徐徐踱至窗前，垂望春夜，瑟风穿拨。

　　自她前日醒在来仪殿后，当夜便做了一场梦——说是梦，可结合她死后重回大兖八年这一邪事儿，赵雪瓒冥冥中深信这场梦分明是发生过的。

　　梦中她死后，百州之内竟暗暗振臂欢呼，大骂痛快。
　　唯有陛下高见，是真的大恸数日，接连数日不曾早朝。

　　而除他之外的辽辽天下，俱是站到了魏忌的身后。万人血书，望陛下宽赦魏忌，皆认为魏忌是乃为国之名声而出此下策。

　　越奴则处以极刑，对万民而言真是爽上加爽。
　　狗男女，死有余辜。

　　想到这儿，赵雪瓒觉着胸口闷着一口气，直将她堵得头晕目眩。

　　上一世的大兖八年，赵雪瓒立身在来仪殿此处时，心中除却对先帝的悲愁外，全然是大权在握的恣意明快。一国之母，底下还有个对她唯命是从的继子皇帝，百州万民，谁能困得住自个儿？

　　然后，卒。

　　这一世，她实在不想重蹈覆辙。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荣华她还没享够，即便是不死在魏忌那老鳖的刀下，万一再死在哪个侠义之辈的手里呢？

　　她还能有再活一世的机会么？

　　赵雪瓒捏紧掌心，隐隐沁出薄汗。

　　*

　　翌日，罗六卞于来仪殿内监察起居扫除，正清点库房，以待日后搬去九华殿。

　　一刻后他便得了紫宸殿递来的消息，忙去内殿通禀赵雪瓒去了。
　　“娘娘，陛下询您可要前去紫宸殿一叙？陛下与诸官俱是担忧您凤体安康，此刻都在紫宸殿候着呢。”

　　若是寻常的事儿罗六卞便也挡了，可陛下的话他是不敢不传。

　　不多时，赵雪瓒在里头开口：“进来梳妆罢。”
　　罗六卞的心可算放下了。

　　春窗镜台前，赵雪瓒独坐着，月白罗裙勾显着轻妙，鬓间不缀繁饰。

　　宫奴将银质莲簪递到她跟前儿，眼瞧着便要斜簪入发中。
　　赵雪瓒徐声：“放下。”

　　宫奴两手一抖，忙将银簪搁回案上，转而犹疑起来。这银簪对赵后而言是素了些，可国丧期间怎能佩金呢？遑论待会儿是要见诸官的。

　　可转念一想，往前为赵后梳妆的宫奴因梳的发髻样式老旧，硬生生被打了二十个手板，转而打发去做了浣衣奴。她咬了咬牙，手朝妆奁中的金钗探去。

　　罗六卞看得心惊肉跳，可摸不清赵雪瓒的心思，亦不敢吭声。

　　“慢着。”赵雪瓒轻按住她手背，将宫奴唬得浑身一震，“这金钗，合乎礼节吗？”

　　啊？
　　罗六卞咂舌。

　　合乎礼节四个字，方才是出自赵后之口吗？
　　赵后不是最注重衣裙钗饰么？

　　宫奴心思浅，将心底里那句“啊？”脱口而出，继而慌忙跪倒，伏地认错。
　　“奴婢……奴婢该死。”

　　赵雪瓒垂眼瞧着这伏在地上，颤若筛糠的丫头，心中暗叹。
　　上一世她怎么没觉着自己像个会吃人的魔头？此际宫奴的情态，倒像是她口中有獠牙厉齿、头上长犄角、背后有尾巴似的。

　　赵雪瓒转而望向镜中人面，缓说：“你发髻挽得不错，已不需旁的发饰来佩了，去领赏罢。”

　　说罢，她扶着罗六卞的小臂起了身，徒留宫奴愕然地抬起脸，望着赵后的背影怔然。

　　她……没听错吧。

　　罗六卞此刻也在想——他，没听错吧？
　　怎么赵后几日不出，今日一见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悄然窥了窥赵雪瓒。
　　还是那副蔑视众生、美艳桀骜的神态。

　　罗六卞放心了，脸在江山在。

　　没变，还是那死出。

　　**

　　高见的近侍金丸亲自在紫宸门前接应，大老远儿地躬身伏礼：“奴才见太后娘娘安。”

　　说罢，金丸觑了眼赵雪瓒。
　　“陛下听闻娘娘闭门不出，接连几日俱是忧思不断，今日诸官听闻此事，亦是感慨着娘娘情深意重呢。”他一壁领着人往里走，一壁诚心说着。

　　赵雪瓒一笑置之。
　　拉倒吧，前朝后妃她没少苛待，估摸着那些个朝臣正腹诽她假情假意、不安好心呢。

　　“太后娘娘到——”

　　金丸高唱，紧着见诸人俱跪，连带着高见也微俯了个礼，率先开了口。

　　“母后……来得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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