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彩云归

　　寿康宫里，裴秀低垂着眼，面容平静。太后与张氏坐在上首，太后的咳疾越发的不好了，咳的有些重，冬娘替她抚着胸口。

　　“我已上奏叔父，离京就藩。”离开京城，就是远离夺嫡，这是他裴秀的选择。

　　张氏抿着唇，盯着裴秀，“你为何未曾与我们商量。”

　　裴秀深深的看了一眼张氏，又对着太后深深鞠了一躬，“奏折想来已经到了叔父的案头。”自己的母亲，想谋害叔父的妻儿，他无颜去面见叔父。

　　更何况，商量有用吗？他阻拦过，他的母亲可曾听过。既然一切是为了夺嫡，可是又有谁明白，在他的心中，母亲重要，祖母重要，叔父同样重要。

　　他不想做个为了夺嫡可以牺牲母亲的人，但同样，他觉得，他亦需要给叔父与，她，一个交代，所以，就藩，是他的选择。

　　沉默，总是冗长的。

　　太后此时发现，她已无法看到裴秀的眼睛，就好像曾经的魏明帝，从一开始的炯炯，到后来的低垂。

　　太后推开了冬娘的手，有些吃力的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向下走了几步，原来，裴秀已经比她高了......

　　太后保养的很好，但是这些日子似乎被咳疾纠缠，一直不见好，短短的时日就苍老了很多，裴秀甚至能看到一直得体的祖母，鬓发还有些乱。

　　裴秀抿了抿唇。

　　太后张了张嘴，许久，说了一句，“罢了，你下去吧。”

　　裴秀恭敬行了一礼，就静默的退下。

　　寿康宫里，一片寂静，张氏看了脚下的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后回到座位上，淡淡的问道，“满意了？”

　　寿康宫里的檀香味很重，常年在菩萨面前供着香案，张氏觉得有些气闷，“儿媳心中有数，儿媳告退。”

　　太后看着她的背影，等张氏彻底不见了，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亲母子之间，走到此处，总是要伤心的。

　　冬娘端着药碗上来，“主子，喝药吧。”从韩氏一入宫，这事情早就偏离预计了，太后久病，由着张氏，到如今的局面，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太后淡淡，“这药喝了这般久，想来也没什么用处。”

　　“您说什么糊涂话，病去如抽丝，总是慢的。”冬娘不赞同，太后是心病，骨子里的担忧。

　　与魏明帝母子情意淡薄非太后所想亦非太后所愿，所以眼见裴秀如此，心中难免凄寒。

　　嫡亲母子，却重重隔阂，人来了觉得凄凉，人走了，还是觉得凄凉，这样的感受，没有比太后感受的更深刻的了。

　　太后将药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将碗递给冬娘，“算了。”

　　走出寿康宫，裴秀觉得，他离这座宫城，越来越远了，明明还是尾夏，他却觉得秋日的肃杀已经要浸透了他。

　　还记得昌阳姑母的生辰宴是在十月的秋，也是在那时，他懵懵懂懂，怀揣的爱恋的小心思。

　　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未央宫了吧，她还是那么好看。

　　初霁远远的看到裴秀的声影，对着岑嬷嬷轻轻说道，“请殿下进来。”

　　还是那个位置，裴秀安静的站着，她的腰身比上回看到的丰腴，表情很柔和，面色也很红润，裴秀很守礼，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小弟弟乖吗？”

　　听到这，初霁笑了，埋怨道，“大约没有比他更懒的人，不是乖，是懒。”

　　裴秀一怔，原先紧绷的身体在这一瞬间仿佛就松了下来，明明初霁也没说什么，可偏偏就松了。

　　七月海棠开的很好，就是日日换花枝，都显的多，初霁就允许小宫女自己取了装扮自己的房间，园子里，小宫女嘻嘻哈哈的，也不贪心，都摘了最边角的，碰上还有花苞未开的，还会特地绕开了换一枝。

　　看的出来，小宫女们都很珍惜。

　　未央宫里，总是很祥和，仿佛所有的燥意，在这里总会消弭，甚至他能感觉到，即便母亲做了这样的事，初霁的心中，对他，亦没有憎恨。

　　也许，她恨他，他会不会好受些......

　　裴秀闭了闭眼，轻轻说道，“李子君病逝了，王妃说她母家的表妹，活泼可人，想接进王府与她作伴，我已应允。”

　　有的人有时候总会这样想，总觉得一个人可以替代另一个人，前人留下的印记，后人总能彻底的消抹，所以，下手毫无禁忌。

　　初霁不喜欢看事，事情总是相似的，死去一个人，找来类似的人，自我安慰，所有的人看上去像是一件常事，旧不如新，男子薄幸。

　　但是背后的情，却总是天差地别，幸福的面貌与境遇是相似的，但是不幸的背后，却是永远难以预料的各种情感。

　　裴秀能拿孕妻如何，裴秀忙于自救之时，又如何顾忌府中姬妾，所以，不成熟的人，却选择需要成熟的智慧去维护的姻缘，是一场注定的薄幸。

　　初霁扶着腰，缓缓走到窗前，窗外的小宫女见了她，都笑嘻嘻的行了礼，将手中的海棠枝举起，像是给初霁看，她们只剪了小小的一枝。

　　初霁很温和，“裴秀，光州是个很好的地方，南来北往，百姓富贵绵延，无需劳作，也得以安享盛世。”这是很多人羡慕的光州人。

　　“只是，陛下不喜欢，极不喜欢。”

　　这是一日，她与魏明帝偶然聊起光州，魏明帝少有的表现出了厌恶。

　　“陛下说，田亩才能真正活人。我曾问他，光州诸姓于百姓以无需耕作以得富贵，如何就不是活？”

　　“你知道陛下是怎么说的吗？”

　　窗外的宫女已然远去了，嬉闹的声音慢慢的变淡，未央宫也安静起来，裴秀抬起头，看着初霁亭亭的背影。

　　初霁眉眼弯了，嘴角也向上勾起，“陛下说，田地是一个人的脊梁，是一个人如若不满，就可以归家以背离反抗一切的脊梁，光州诸姓抽走了田地，就是抽走了百姓的脊梁，纵然豪富，却让光州土地上的这片人，只能倚靠诸姓而存。”

　　“只有在世间，挺直脊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活。”

　　那日，魏明帝眼中很深邃，揉着她的脸颊，“珠珠儿，大魏的百姓，永远应该真正的活着。”仿佛在那一刻，她觉得，就算有一日万众唾骂，他亦会义无反顾。

　　这样的裴度，是她的夫君。

　　初霁回头，清澈的眼眸看着裴秀的眼睛，“裴秀，光州有人觉得极好，亦有人觉得极坏。”

　　就像裴秀自己，安王妃可以觉得他负心薄幸，张氏可以觉得他不够智计，但是总会有有人看到他的好。

　　裴秀的心仿佛在此时平静了，然后心中有些什么在缓缓的升起，“听闻你的亲人在光州。”

　　初霁点点头，“是青岚姐姐还有曾棋。”

　　裴秀嗯了一声，静静的坐了一会，在未央宫，他总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只可惜，她永远不可能属于他。

　　一日错，便是错了无数的日夜。

　　但是，裴秀觉得，他大约仍旧期盼与初霁的相遇，即便，这样的机会也许越来越少。

　　半晌，裴秀轻轻的说道，“对不住。”为母亲，也为他自己。

　　初霁笑了，“去见见你叔父吧，他等了你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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