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欢

　　圣杰斯学院由于华裔众多，承继了国内学校的许多特点。
　　程真把程欢放在一年级的教室门口，许多小孩已经等在门外。不一会儿，老师出来，程真也就放心的走了。
　　费了好久的口舌，一群小孩子总算安静下来。老师要求，孩子们可以自由的找同桌就座。
　　一对对的小朋友牵着小手高高兴兴的走进去。程欢本来在人群正中，被越挤越靠后，最后“碰”的撞上别人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一个十分帅气的小孩，正向着她扮鬼脸。
　　程欢被吓得后退一大步，呼呼的喘气。
　　“切，胆小鬼！”那小孩头一歪，嘴角要撇到天上去。
　　程欢讷讷的不语，自动闪到人群最尾去。
　　那小孩的人缘似乎很不错，许多人和他打打闹闹。偏偏大家都进去坐了，最后剩下的人——只有她和他。
　　“那你们两个，以后就是同桌了。樊星星，对同学要友爱哦。”
　　老师乐不迭的把他们送作堆，齐齐推了进去。
　　这怪小孩原来就是樊星星，最初被程欢错认为小男生的樊星星。之后的小学、中学，他们一直是最亲密的同桌。她也是程欢在美国的第一个朋友。
　　星星的家境很复杂。她的母亲不是明媒正娶，父亲只好偷偷的把她养在美国，避开家人的耳目。如果生下来时她是男孩的话，早就回去继承家业了。这是星星从小最不忿的事。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虽然表面上星星在班里左右逢源，但她始终不能和那些权贵的小孩们真正的融合在一起。和她最贴心的，还是程欢。

　　第一次上课，翻开崭新的书本，里面竟有大半的单字她都不认识。程欢沮丧极了。幸而老师的教学方法并不死板，她才不至于完全丧失信心。
　　她上课时总是很认真，虽然记住的东西没有多少，起码不敢松懈。
　　星星就混的多了。老师在上面口若悬河的开讲，她躲在竖起的书本下面偷偷的画画。说是画画，其实顶多算个涂鸦，但她很喜欢。程欢就做了她很多年的“模特”，看着她从一团黑漆漆的怪物里画出一个轮廓分明的自己。
　　星星是最坐不住的。一堂课下来，椅子都能让她磨出洞来。最无聊的时候，她就拿碎橡皮丢程欢，或者全身纹丝不动、只一只手绕到后面，兀的揪程欢的辫子，让她埋头忍痛好久。
　　程欢气得牙痒痒，小心的推她，却被老师盯住，撵到墙角罚站。星星那坏小孩偷笑了足足一堂课。
　　可也有时候，程欢茫茫然的被老师点起来答题，同学们都笑她的窘样子，星星不做声的把书本推过去，醒目的标示了答案救她。
　　她落单的时候，是星星慷慨的把她带到自己的朋友圈里，让她不再孤僻难处。
　　她和她，又是冤家，又是朋友。

　　九岁时，程欢的课业成绩亮起了红灯。老师说，一定要家长亲自到学校一趟。
　　通知单上交，母亲却看都没看一眼，“啪”的扔到地上。
　　昂贵的学费早让她颇有微词，何况是这种丢人的事。
　　程欢只好去央求姐姐。
　　进房间的时候，程真和冰在一角正静静的温书，炎凑在一边，看床上的风在笔记本上打游戏。
　　四个人各干各的事，房间里却透着一份祥和的宁静。
　　“我那天恐怕没有时间。”程真说。
　　学校有校规，如果家长逾期不到，学校有权利对学生施行惩戒，或记过或降级。
　　“我们要去Jackie那里，那天抽不出时间的。”冰说。
　　几个人都很为难，想帮忙，却又爱莫能助。
　　程欢心里失望。再去求母亲吧，希望她能改变主意。但谁都知道，那几率比学校直接原谅她还低。
　　“不然，让关叔叔替我们走一趟吧。”风突然提议。
　　关叔叔是风的私人管家。卓家人不放心把风一个人放在美国，派关叔叔打点他的一切事务，顺便帮忙打理这边的一些生意。
　　关叔叔是个很认真的人。风对他并无好感，情愿离他的视线远远的，乐得清净。
　　但这种情况，只有让他这个大人出场了。
　　程真几个人都欣然点头。
　　只有程欢傻傻的问：“真的可以吗？他可以去吗？”
　　风笑她：“不是多大的事。小孩子，就是这么认真。”
　　炎也说：“娇娇，你家小妹呆呆的真可爱啊。”
　　从那以后，他们对她一致以“小妹”相称，呵护有加。她呆呆的形象也在他们脑中根深蒂固，每每拿这个取笑她。
　　程欢才不管他们怎么笑她，反正有人肯替她去就好了。

　　学习生活其实很宽松，每天下午3点左右所有的课程就结束了。
　　在教学之外，学校安排了各种不同的活动课，供孩子们任意选择。
　　程欢很是苦恼了一阵。她该去学什么呢？跳舞，唱歌，体育运动？她统统不在行啊。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没什么特长呢。不过星星说，没有特长有梦想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学起也不算太晚。
　　可是，她的梦想是什么呢？从小，她就像汪洋中四处飘荡的船儿一样，根本没来的及做梦啊。
　　她最想要的，也不过生活安稳而已。将来怎样，她没有企图。
　　她是个没有梦想的人。
　　最后，大家都有了去处，她只好跟着星星去学画画。每周一次上交的作业，胡乱从星星的草稿中找一份搪塞过去，浑水摸鱼。
　　每次，只是对着雪白的画板发呆，不知道自己将漂到哪里，人生最后又将归于何处。
　　星星和她几乎形影不离。因为姐姐初中部的时间和他们的不一致，每天她一个人走路上学。星星总要让家里的司机绕上一大圈，拐到她上学时常走的路，顺带捎上她，两个人作伴。
　　程欢经常能见到星星的妈妈樊阿姨。樊阿姨是个十分婉约细致的女子，有着细细的嗓音和温柔的眼神。当她轻轻握住程欢的小手拉她上车的时候，四周充盈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每次星星做错事的时候，星星才一撒娇，樊阿姨马上就忘在脑后、不再计较了；星星的便当每天变换着不同的菜色，樊阿姨还特地做了两人份，分出另一半给程欢。那样可口的便当啊，那是妈妈的味道。
　　原来，“妈咪”式那么亲切温暖的名字。看着他们，她心里除了无止境的羡慕，还有丝丝的苦涩。

　　程欢与母亲的关系，而今每况愈下。
　　程欢常常想，没有哪对母女，像他们这样别扭吧。对她，母亲总是诸多挑剔和不满，有时隐忍不发，木着一张脸；有时言语上一顿牢骚，知道说的自己解了气才好。
　　她是个快言快语、习惯雷厉风行的人。而程欢，年纪虽小，四平八稳的性格却十成十，改都改不过来。
　　母亲常指责她过于温吞和懦弱，连程真十分之一的聪敏也学不来。
　　归根结底，母女还是性格不合。她不可能达到母亲的要求。
　　家里的经济负担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对着她，更慈爱不起来。
　　积怨日深。终于，某一天，还是爆发了出来。

　　那日，程欢到厨房去烧开水。光着脚丫从客厅啪啪的走过去，像极了在乡下到处乱跑的小姑娘。
　　母亲听见了，忽然板起了脸，大声的责备：“脏不脏？回去穿上袜子再出来！”
　　程欢回头看，地板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印渍，她的小脚干干净净的啊。
　　“袜子……都洗掉了，晒在外面呢。”
　　“笨！那么多双袜子，还至于光脚板吗？你脑子长哪里去了？”
　　“可是……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也常光脚板呢。”
　　家乡天热，爸爸下班回来，光脚在地板上啪嗒啪嗒的走来走去，程欢也就像个小尾巴一样，光着脚丫跟着爸爸走来走去。
　　她早已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你要学你爸爸？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只管待在你们的穷乡下就好了！你学了他，将来也像他一样——癞狗似的在乡下过一辈子好了！”
　　“你胡说，爸爸是好人！”
　　程欢急了，对着母亲嚷起来。她并不知道，母亲和父亲，向来是水火不容的天敌。母亲恨不得能杀了他泄愤。
　　“你这小孩，居然顶嘴！我告诉你，你爸爸是这世界上最傻、最无能、最恶劣的人！”
　　“你胡说，你胡说！”
　　程欢讨厌冷漠的母亲这样子诽谤她心中最伟大的爸爸，可母亲仍然兀自说个不停。
　　别人不知道，每当夜深的时候，陪伴她度过孤寂的人，是爸爸；即便他已离开了她，兀自到自己的世界去了，她心中最大的依靠，还是爸爸。她不许，不许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程欢一步上前，小小的身子全部撞到母亲身上。
　　母亲脚步不稳的趔趄，心头火气一下子窜上来。
　　“程欢，现在养你的是我，你还要怎么样？你听着，从今以后，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他一句好话，你就给我离开这个家！”
　　母亲的话很重，摆明了有我没他。程欢的心更冷，现在的家，和爸爸给她的家，根本不能比较。
　　“爸爸在我心里，永远比你，好上一千倍。”
　　话音才落，母亲的大掌一下抡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当时恶狠狠的眼神，从此印在了程欢小小的心灵里。从那以后，每次想起母亲，心里总是颤颤的，害怕。

　　程欢跑出了家门。
　　当时正是傍晚，晚霞漫天。左右是来来往往下班的人流，不停的撞在她的身上。
　　但是程欢不想停下来。她跑着，跑着，像要逃离这个世界一样。
　　为什么他们要把爸爸带走？他们该留下他呀，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谁？
　　母亲……程欢想起母亲的脸。也许是她本能的抗拒，到美国这么久了，她对母亲竟然无法产生一点感情。
　　八岁前，她不记得她有母亲；八岁后，物是人非，对着母亲，她选择怀念从前。
　　也许她不够聪明，可她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随遇而安。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次反叛。
　　小小的年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不想回头了。那份绝决，她违背不了。
　　现在，她没有家了，怎么办？

　　卓西风才停下车，就瞄见了人群中跌跌撞撞、快被撞飞了的程欢。她要去哪呢，跑的这么急？这孩子，街上人流如潮，她不知道很危险吗？
　　风追了她一段，发现她的速度还真快。隔着人群喊她的名字，她也充耳未闻，脚下一点不停。
　　风更觉奇怪。终于，在广场上逮住了她。
　　她还想往前冲，拼命的挣扎，鞋子掉了都没有察觉。风在她耳边大声叫她，才发现她像发了疯一般，根本没有意识。
　　她的脸上全是泪，眼睛空洞的没有焦距。虽是看着他，却仿佛完全不认的他一样。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会把她伤成这样？
　　“醒过来！醒过来！”
　　风死死的抱着她，强迫她的手脚不再乱动，还要应付她不知哪个部位忽然发动的攻击。一路的人们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们，他也管不得了。
　　“程欢，是我！”
　　良久，她终于静止下来，呼呼的喘气。望着围观的人群，一片茫然。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抬头看他，“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我路过，看到你。”
　　风静静的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开心过。初见她的时候，她眼里就全是泪光，晶莹的一闪一闪，晃他的眼。
　　无忧无虑的年纪，却那样的忧伤无助。这次犹甚，刚才的她，心死一般的绝望。
　　程欢惶惶的出神。刚才的一瞬，她以为又回到了两年前，爸爸再也不回来了，婆婆要把她送走了……她不想让那个“妈妈”找到，她不想离开度过了幸福童年的小岛。
　　“乖，别哭了。”风拍拍她小猫似的脸，“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好不好？”
　　程欢任他拉着走。
　　风带她到一家以蛋糕闻名的饭店，点了店里最负盛名的招牌蛋糕“挪威的森林”。
　　蛋糕端上来，程欢的口水差点滴下来。好可口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的想食指大动。
　　“这是两位的Norwegian wood，请先生小姐慢慢享用。”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先生现身，做个鞠躬礼。
　　“你是这里的蛋糕师？”风问。
　　“是。”老先生平和的答，颔首退下了。
　　程欢拍手称赞，这样的手艺，这样的风度。在她最窘困的时刻，能吃上这么香甜的蛋糕，是多么神奇的事。那个憨憨的老先生，她恐怕要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开动吧。”
　　风把叉子递到她手里，为她铺上餐巾。
　　他的话像咒语一样——芝麻开门的咒语，不到一刻钟，程欢已经将偌大的蛋糕一扫而空。
　　风张大嘴巴，不敢置信。
　　“别吃那么快。”风倒给她一杯果汁，又被她一饮而尽。
　　程欢拍拍肚子，这才满足的叹口气：“好好吃哦！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以后？我可以再带你来。”
　　程欢摇摇头，低低的说：“说不定，没有机会了。”
　　才说着，又伤心起来。风握着她的手，拉起她：“好了，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程欢缓缓缩回手：“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你先走吧。”
　　“好女孩不该在外面待太晚的。”风探究的望着她，又说：“我在这陪你。”
　　“不用……我不要你陪。”
　　“程欢，我也算是你的哥哥，是不是？”
　　“嗯。”
　　“那你就要听我的话。”风不容她再迟疑，“告诉我，为什么不想回家？”
　　程欢垂下眼，泪水又流出来：“我知道，我不是好女孩。我不该不听话，不该和母亲吵架，不该自己跑出来……可是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原来她是翘家出来的。
　　程欢抿着嘴，不愿说。
　　虽然她一直是个沉默内向的孩子，但是从不是做事离谱的人，肯定是有难言的苦衷了。
　　风也不过是少年的年纪，独来独往惯了，对家庭纠纷是完全不在行。
　　“不然，你先跟我走吧。今晚总要找个睡的地方，难不成你想和那些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
　　“不要。”程真忙不迭的摇头。
　　“走吧。”
　　程欢乖乖的牵着他的手，跟他上车。
　　他捡了脏兮兮的她回去，让程欢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他的手很温暖，像爸爸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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