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雪 江东花

　　又一年。聽聞劉琦病逝，而群下皆推劉備為荊州牧之時，周瑜不禁蹙眉長歎。
　　當日殺之不可，今日更難。當日不過一名趙子龍，今日玄德手下千軍萬馬。
　　到底要如何，如何才能將其牽制？——至少，不要成為伯符的絆腳石……
　　……儘管伯符已經去世多年……
　　多年……

　　建業建在長江入海口一個很曲折的地方，站在風中，你能聽到水浪拍打岸邊的聲音。一聲一聲，極富節奏的打中自己的耳朵，竄進心裏。
　　——這和送趙雲走的時候完全不同。
　　依稀記得，那時無論是水還是風，都溫柔無比。
　　依稀……只是依稀。
　　與伯符，數千日兩界殊途也仿佛回身便能望見。與子龍，不過短短一年，那時的安靜平和，相交坦蕩，竟已恍如隔世。

　　荊州的風，吹散了天上的雲。
　　劉備神色疲憊，長長提氣才驚覺胸口悶氣竟提不起來。他轉過身，抬頭看著趙子龍，長歎道：我身邊的將領，只有你有勇有謀\，並且曾去過東吳而不受誘惑。此次一去必不是短短數天便能全身而退，非你不可。
　　末將領命。

　　建安十四年，權欲以妹妻備，招之入京。備隨行之人有四，最為勇猛者，當屬趙子龍是也。

　　公瑾哥哥。孫尚香推開門，一腳踏進書房，抬頭望去，果然見到周瑜在埋首處理軍務。
　　周瑜見是尚香來了，便叫身邊的小廝去倒茶。待其出門之後，他才起身笑而問道：好久不見，何事叫你如此心慌？
　　孫尚香低著頭，再抬起時眼裏一片迷霧。
　　……那件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周瑜一愣，隨即清醒過來，便愛憐地問道：……那件事情，告訴你，你會答應麼？
　　孫尚香看著周瑜，長吸了一口氣，又用力調了調自己的氣息，才道：都督不曾問起，又怎知尚香滿心沒一個願意？

　　氣話嗎？周瑜想著，苦笑一聲走了起來，站到尚香身邊問道：你知道，劉備是個怎樣的人麼？
　　孫尚香看著周瑜，一字一句地回道：年近半百，亂世梟雄。
　　周瑜又道：你既然知道，卻仍然樂意委身於他？
　　孫尚香稍稍沉默，隨即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發絲，說道：我即生為孫家人，又怎能不識大體？
　　周瑜點了點頭：那麼，我不曾告知與你，又有何分別？
　　自然有分別！尚香聽到周瑜這句話，用力地抓緊門框，大聲說道：你們應該問過我……再昭告天下的！
　　周瑜看著孫尚香，眼裏流出的是與親生妹妹交談的溫柔。
　　……尚香素來文靜，今日卻不由震怒……可是為了伯言嗎？

　　孫尚香先是一愣，隨即一陣沉默。
　　她低著頭，周瑜只能看到尚香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
　　所以，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卻讓他知道？
　　她輕聲說道。周瑜長長的歎了氣，卻不說話，伸手撫上尚香的頭。
　　那小廝終於端了溫熱的茶水過來。尚香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後嘴角一挑，拿過了茶水一飲而盡：
　　不管如何，木已成舟。公瑾哥哥，尚香提前敬你……可惜今後，我再不能姓孫。
　　言罷，竟帶著悄然落上她肩頭的那只蝴蝶，轉身而去。

　　孫尚香走後，周瑜靠在門框上，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
　　婀娜多姿的女子，風華正茂的年紀，嫁給那個年近半百的劉備，當真能心甘情願嗎？
　　還是說，在情愛與忠義節孝之間，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呢……？
　　伯言……
　　他看著背影消失的地方，低聲重複著陸議的字。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嗎？
　　——那麼，我又是為什麼要對不起你們？
　　……我周公瑾，又是為了什麼，要為孫吳終此一生？

　　天色微晚，已是數日過去。陸議站在周瑜面前，恭敬的行了禮，隨後微笑：
　　都督，今日起，伯言改名為遜。
　　周瑜點了點頭，陸遜便轉身離開。
　　在這個剛下過雨而異常潮濕的空氣裏面，一句詢問，一舉解釋，只是無比多餘。
　　——他知道，除此之外，他再也沒其他的方法來祭奠那已經消失於蒼茫天地間的，一生的愛戀。

　　趙雲再次踏上建業的土地時，自心底湧上了一股熟悉的陌生感。逗留之日，短短三天，遠離之時，卻有整整一年。也許感到陌生並不在意料之外，但這樣的感覺，卻讓趙雲的心輕顫。
　　抬頭望去，天很高。低頭看來，水也很深。他不知道這一切到底和從前有什麼一樣，也不知道有什麼不一樣。大江東去，浪淘盡。世事如流水。過了就過了，再回頭，只是一場空。
　　他想起了年幼時流傳的兒歌：胖孝廉，不貞賢，活一輩子只要錢；烏鴉叫，天火燒，下了地獄財緲縹……
　　雖然不只是金錢，但人死之後，的確是什麼都留不下來吧？
　　對悠揚山水的感懷，對人情世故的眷戀……

　　他低頭望著回江夏時的那條水路，只見青山綠水，不曾改變。
　　不知千百年後，會不會也是滄海桑田。

　　趙雲隨劉備進到主殿，發現這裏的佈置和一年前的赤壁慶功之時一模一樣。接風，訂婚，聯姻——慶功。這本不一樣。趙雲眉頭一皺，心中一陣冷靜的緊張：照此情形，此行必生事端。
　　方才如此想著，轉念卻又苦笑：是啊，如今的時局之下，哪里還有單純的喜筵？恐怕日後能活著回到荊州，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四周作揖祝賀的人來了一個又是一雙，人潮就像臘月裏常山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覆滿了一身，圍滿了一圈。
　　……也像春日裏江東的花，一簇簇的圍滿你的四周，無論走向哪個方向，都是無休止的芬芳。
　　——不過朝堂之人，在怎樣也不如那雪和花，溫柔，清新，讓人樂意醉死於其中。

　　周瑜走出來迎接他們的時候，臉上的笑容看不出有一點感情。這一點劉備自然明瞭，卻仍然以自己以往的那股熱情會送給他；這點趙雲當然也再清楚不過，而他卻是不怒不笑，跟著劉備隨時保他周全。
　　周瑜引著他們見過了吳國太，老人家一臉的欣喜，對劉備這個女婿甚是喜歡。待到奉茶之時，吳國太險些端不住茶碗，還好周瑜眼明手快，及時扶住。

　　老人家喝完了茶，還想叫劉備多說一點荊州的事情，卻被孫權打斷，說起前堂酒席早已擺好，願母親和劉荊州一同前往赴宴。
　　是時，趙雲卻見周瑜，微微苦笑，對著後堂的兵士搖頭擺手。
　　或許是危機解除。
　　趙雲長歎了一口氣。
　　後背貼肉的衣襟，一陣一陣的涼。

　　趙雲所見到的孫尚香，很美。此次聯姻並未更多遵循古禮，此宴又是接風在先，訂婚其後，而尚香本是巾幗英雄，自上次離開周府，個性更是張揚了起來——她一身亮麗的錦\衣，溫柔又大方的笑容，不須見那清秀嬌美的面貌就已經將諸位吳蜀文官武將迷了個七葷八素。尚香舉酒一笑，眾將士便無不陪而笑之。
　　多謝諸位將軍捧場，尚香先幹為敬！

　　遠處吵鬧，也是大家情緒使然。連年征戰，民眾死傷無數。難得有個能夠開懷暢飲歡聚一堂的時候，又有幾個不多加珍惜？
　　唯獨趙雲，也不貼身保護劉備，而是坐在角落裏，自飲自酌。
　　就像一年前的周瑜。

　　怠忽職守嗎？趙子龍從不曾如此。只是方才周瑜神色使然，說明劉備已然安好，性命再無威脅是其一，時下吳國太就在劉備身旁，喜笑顏開的看著自己的女兒女婿又是其二——諒他東吳如何強悍，也不敢在老人家面前大開殺戒。
　　何況酒宴已開，劉備手下三員大將業已入座，要殺主公，神州大地半邊江河就要先落于征戰。
　　所以沒人會動手，所以趙雲才會得了這一分閒暇，讓他品一品江東美酒，憶一憶舊京繁華。

　　他離開公孫瓚的時候，正是筆直還家只為兄弟葬禮。其後數月迷茫，他又走了舊京。看著往日車水馬龍之地，如今卻只剩下古城荒涼，不由苦笑。
　　若皇嗣再見此地街市，是否當痛哭流涕？
　　……也正因皇嗣如此，大漢才會無望罷……

　　趙將軍，別來無恙？
　　思緒猛地被打斷，趙雲抬起頭，見是周瑜。他起身道：托都督的福，子龍一切安好。
　　周瑜也笑了笑，叫他身邊的武將起身，自己坐在了讓出的位子上，又讓趙雲也坐下。之後給二人都斟了一杯酒，不再多話，與趙雲飲起酒來。
　　就像是喧囂之外的安寧再度重現，就像回到了一年前。

　　宴席上的紅色綢緞隨風飄舞，好像赤壁之戰的那場燒天烈火。醉眼迷離，熱酒下肚，熱血卻上升，沖著冷靜不下來的大腦。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職，甚至忘記了自己姓誰名誰……酒若不能令人如此，便不能被稱之為酒。
　　從心臟最中心的脆弱點往外迸發著灼熱，指尖好像只要一點摩擦就能燃燒，空氣中滿是酒的醇香，男人們都忘記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只記得，好多人在一起飲酒，瘋狂的飲酒……也許只有這一天，他們可以丟掉沉重的沙場戰法，可以丟掉國家民族的悲憤，可以不用流血犧牲，可以不用傷心流淚，放縱地瘋狂一回。

　　也許過了一兩個時辰，也許只過了一兩炷香。桌上的酒盅換成了大碗，在瘋狂的時刻，在周瑜和趙雲都舉起了酒碗的時刻，這裏真正的丟棄了一切會教身體冰涼的感情，輕觸那被酒氣汗水浸濕的發絲，心中能有的只能是更加的狂熱……歌舞昇平在這一瞬間化為現實，多少人搶過了舞女手上的小鼓自行拍打起來，多少人舉著酒碗站起來與舞女歌姬一起舞動自己的身軀，甚至連劉備都引亢高歌，贊著萬里河山的宏偉壯大……

　　這是一個美妙的夜，美得叫人窒息。
　　天上掛著明亮的月，閃著瑩瑩紅光。

　　伯言，忘了我吧。
　　尚香順著最優雅的路線走到了陸遜身前，笑顏如花，杯中酒微漾。
　　一飲而盡的汁水，是苦，是澀，還是香是甜？忘了吧……一切都已經成了定局，一切都不能挽回。
　　他只需一言不發，再一飲而盡。

　　趙子龍，我的確佩服你。單槍匹馬挑下曹操五十元大將，若你是我東吳將領，何愁天下不被我收於囊中？
　　周都督，倘若都督奇才謀\略願奉獻于漢室復興，天下又怎能不被您盡收於懷？
　　周瑜沉默了一分，飲了一口酒，抬手恭敬的舉著酒碗道：趙將軍，我敬你。
　　——然後不等回答，便將碗中餘物一飲而盡。
　　趙雲點了點頭，重重地碰了碰周瑜的空碗：子龍敬都督。
　　美酒流入自己空蕩蕩的腹腔，溫熱之氣湧上四肢百骸，他和他和他們都笑著，大笑，然後飲酒，狂飲。

　　喧囂就像西北的風暴，迷了眼睛，卷了感情，在廣漠無垠的天地間，任你迷茫，任你感懷，任你將自己的一切釋放，也任你自戮於蒼穹。
　　酒中最好放了天下劇毒吧——這樣就可以在最美好的瞬間一醉不復醒……
　　……因為再睜開眼將要面對的，自己一定再也不敢放手……
　　……只有這一瞬間，不想做一名軍人，也不想征戰沙場，不想再見血豔如花，不想再觸到那戰後屍身盔甲……冰冷如雪……過了這一瞬間，就還是軍人，還是要決戰瘋狂之中，鮮血將為之綻放，屍骨將如風雪覆上心房……
　　人生在世……浮生如斯。

　　夢中環繞在身邊的霧仍然充斥著酒氣。方才轉醒，卻想到前一刹那像是在荒漠之上，孤立無援，敵方千軍萬馬就在自己身前徘徊，而自己的身體卻動彈不得。等死。這就是等死的感覺。
　　頭腦悶得幾乎快要炸開，趙雲扶著頭挺起腰背坐了起來，卻覺得渾身酸痛。
　　醒了？喝了這碗醒酒湯，去沐浴一下吧。
　　趙雲抬頭，卻見是周瑜。
　　你沒醉？
　　脫口而出。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趙雲下意識地捂起了自己的嘴，周瑜卻是一笑：昨日氣氛絕佳，怎能不醉？只是無論如何，被攙著被扶著也好，總是要回家的。
　　回家。這個詞在趙雲腦中像是山澗流水，輕柔，卻在一瞬間灌遍全身。
　　——無論如何，吳蜀並不是一家。
　　——就算孫夫人出嫁……
　　這裏仍然不是家。

　　上前端起解酒湯，卻無意中瞄到了周瑜的手——他的手很好看，走近了甚至還能看到其間脈絡分明：男人的手對比女人顯得略微粗糙一些，這是被能力和期待以及未來磨練出來的霸氣，是跟隨自己一輩子的榮耀。
　　趙雲就這麼站在周瑜身邊，看見他的手，也瞥到了周瑜臂上的傷痕。
　　……何人敢傷都督？
　　周瑜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於是一笑，放下了袖子。
　　舊傷，不打緊的。

　　這傷口明明是他的驕傲，是孫策給他的獨一無二的功勳……他卻沒有絲毫將這些告訴給趙雲的想法……這與平常太過不同。
　　手下的將領也不清楚這道疤痕的來歷，但這是因為他們不配，周瑜不想讓自己和他們之間有過多的廢話，也沒有必要讓他們知曉他和孫策之間的更多。
　　但趙雲卻不一樣。
　　他心慌。
　　周瑜突然心慌，突然很怕他知道，所以他一定要搪塞過去，他不要趙雲知道。
　　……他覺得，他是不敢讓趙雲知道。
　　變了。世間的一切，都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自己的未來，也不一樣了……
　　我從未像昨日那樣肆無忌憚的喝醉過。
　　趙雲聽得這話，猛地抬頭，卻見周瑜正看著自己，苦笑。
　　……子龍亦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