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曾说爱你

作者:谢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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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苏季又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走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古代宫殿中。

      红墙金瓦,雕龙的巨大楠木梁柱,连地上都是光可鉴人的细泥金砖,反射着殿外耀眼的阳光。

      她就走在这样的宫殿里,穿着宽袍大袖,身后跟着什么人,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匆忙,可神态和气势却是沉冷无比。

      一路快行,她终于在殿前看到了一个跪着的人影。

      那个人穿着青色的官服,以古代紫朱为尚的品阶计算,他官职应该不高。

      她不知为何胸中有团怒气无处纾解,走到他身前,就甩袖哼了声:“墨卿倒是好大脸面啊,真会给朕找不痛快!”

      原来她自称“朕”,看来是个女皇?

      她身前那个人仍旧挺直着脊背,跪得端正,看起来毫无疲态,可她却知道他已经跪了两个多时辰,膝盖以下还有没有知觉都未可知。

      见她发怒,那人也没有告饶,仅是躬身拜俯下去:“臣不敢。”

      他声音曾经很好听,现在却夹杂着嘶哑,听上去仿佛已千疮百孔,仅仅是三个字,倒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一般。

      她听了更加觉得无名火起,随手从身后的侍者手里拽过来一封奏折,劈头盖脑摔到他身上:“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不就要辞官还乡了?”

      奏折砸在他肩头,她看到他的肩膀似乎微晃了下,很快就又稳住,仍旧是嘶哑着声音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是懂的……”

      她听到这句,以为他又反悔的心思,心底一送,还没来得及开口顺着台阶下去,他就又续道:“君恩深重,臣才德疏浅,无以为报,唯有不再贪恋旧位,尸位素餐,望陛下雅量,不至于治臣死罪。”

      她气得冷笑:“你小小一介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还敢跟朕提什么尸位素餐,朕没革了你的职,还真是高看你了。”

      她也是气糊涂了,人家本来就是来辞官的,听她这么一说,就立刻拜倒下去:“谢陛下隆恩。”

      虽然在梦里头,她还是有些意识的,心想果然他官阶很低,只是从七品,可一个从七品官员的去留,如何能让皇帝亲自过问并大发脾气?

      她心里在这里嘀咕,梦中的那个女皇帝却已经冷静下来,只冷冷看了眼地上的人,就挥手让身后的从侍端上来一杯酒。

      她吓了一跳,都想从意识里伸出一只手阻止了:女皇你等等啊,人家只是要辞官,不能赐死啊!

      不过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女皇冰冷冷地开口,有着些阴森的味道:“既然你去意坚决,朕也没有强留的必要,只是墨卿身怀绝世武功,就这么走了,朕着实不放心……这杯酒喝下去,可强行散去全身内力,墨卿真要辞官离开,就给朕饮下这杯酒,如何?”

      她这么说,和她一体同心的苏季是很清楚用意的,大概是想为难一下那个人吧,毕竟对一个武林高手来说,散去他全身功力,比杀了他还要残忍一点。

      可出乎她的意料,那人仅是又俯身拜下去:“臣谢陛下恩典。”

      她无法阻止地看着,看那个人从侍从手中的托盘里端起那杯酒,而后一饮而尽。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不能喝,他已经身中剧毒,再散了功力,连最后一点生路都要断了!

      偏偏不管她心里想着什么,梦中的那个她却像是没意识到一样,仅仅是用带了些怨毒的目光盯着那个人,看他把酒喝完,还冷哼了声。

      散去功力的过程应当是痛苦的,她看到他虽然一声没吭,汗水却很快濡湿了鬓边的头发,连青色的官服上,都有汗湿透出来。

      被意识分离出来的那个她在不停呐喊,心如刀绞,然而梦中的那个她却只是冷酷地看着,未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的那个她似乎终于对此失去了耐心,冷冷开口:“好了,你可以给朕滚了。”

      还在不停落汗的那个人俯低□体,头抵在石砖上,瞬间就是一片湿印:“谢陛下。”

      这时好似又有什么人来了,梦中的她惊喜地转过身去,声音瞬间柔和下来:“你怎么来了?不过一些琐事而已,不必忧心。”

      那是一个穿了身白衣的挺拔青年,她看到他的脸,心里说果然是顾清岚,也只有他能让梦中的自己青眼相加了吧?

      顾清岚却只看了眼还跪趴在地上的那个人,语气担忧:“宁熙兄……这是怎么了?”

      原来梦中的那人叫“墨宁熙”,她明显是不想顾清岚管这件事,语气柔和却带着强硬的回答:“他要辞官回家,我准了,我们快些回去吧,别再这里耽搁了。”

      对着地上那个人,她口称“朕”,对着他,却是“我”,亲疏立判。

      梦中的她见了顾清岚就完全不想再去理还在地上跪着的那人,握住他的手,转身就走。

      混乱中,她似乎听到那个人在他们身后低声说了句:“祝陛下大婚万喜,福祚绵长。”

      她急得快要跳起来,梦中的她却只是一步步走远,不曾停留,也再未向后看一眼。

      也许是她急到了顶点,她的视角突然脱离了梦中那个她,转头看向了身后。

      她看到从都到尾都跪拜在地上,从未抬起头的那个人,此刻正抬起了脸,看向着她离开的方向。

      他的脸色苍白到毫无颜色,那双黑色的眼眸上更像蒙上了什么白雾,居然已经看不清瞳仁。

      她看到他眉宇间舒缓开来的褶皱,还有他唇边不散的温柔笑意,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倒退在无穷无尽的殿宇之间。

      她心里在不断地想着,再看他一眼,因为她知道这次之后,他们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他会离开她,然后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死去,从此后世间再无墨宁熙……

      “远宁!”她忍不住喊了出来,睁开双眼,却发现全身早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还是在度假村的房间里躺着,身边有一个明显高于平时体温的熟悉身躯,她忙伸手搂住他,又把头后退一些以便自己能够看清楚他的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做的梦一个比一个逼真,上一个梦还是有点荒诞意味的公主和驸马,这次居然已经是女皇和臣下……而且细节那么具体,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说看多了,都开始学会在梦中自行编造情节了。

      现在天已经亮了,墨远宁却还是没醒的样子,被她又喊又晃,才终于勉强睁开眼睛,对她笑笑:“小月?”

      苏季翻身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虽然不如昨晚那么烫人,但却还是比正常体温高了不少。

      她本来以为吃了药睡上一晚,第二天墨远宁怎么也会好转一些了。谁知道她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却还是没退烧。

      她还在为那个梦心悸不已,忙用手拍他的脸颊,想让他清醒一些:“远宁?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她下手也许重了,墨远宁给她拍的轻皱了眉,侧了头看她,仿佛觉得无奈:“大小姐,就算昨晚的事你觉得后悔……也不要虐待我。”

      苏季是真没有虐待他的意思,事实上她现在看着他,都怕他是琉璃做的,再用点劲拍一拍,就会整个人碎掉了。

      昨晚无论怎么看,被半强迫着上了的人是她吧?怎么搞得他才像是被蹂躏的那一个?

      她有点尴尬的住手,谁知道墨远宁却又抬手按住了胃部,轻吸了口气侧了侧身。

      她顿时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看了看这个深陷在被褥中不怎么愿意动的人,小心问:“胃疼?”

      墨远宁轻“嗯”了声算作回答,隔了片刻又简洁明了地甩出一个字:“饿。”

      苏季顿时啼笑皆非,他昨天中午就没吃饭,晚上更加不用说,现在距离他吃上一顿饭,都过去差不多24个小时了,不饿才奇怪。

      别说他,就连她被这么一提,也觉得腹内空空饿到有些脱力。

      他们现在这样子,全部都一身凌乱的,走出去撞上苏禾和顾清岚,该有多尴尬不用别人提醒了。

      苏季想了又想,还是打了客服电话,要求酒店把早餐给送到他们房间来。

      她还特地要求饭菜要是中式好消化的养胃餐点,并且加了急。

      打完了电话,她没忍住,又回到床边,这次她也不怕脏,就半坐在床头的地毯上,趴在床边,看着他的睡颜。

      被她这么注视着,墨远宁隔了会儿就有所觉察,睁开眼看她,唇边带上了笑意:“大小姐,你这又是干什么?”

      苏季憋得心里发慌,就趁这个时间,把刚才的梦说了,还顺带把上次做的那个公主驸马的梦也说了。

      苏季从小就睡得不踏实,没少做梦,可除了梦到过去的事情外,一般都是模糊到醒来后立刻就会忘记的梦,像这两次一样情节什么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实在少见。

      墨远宁听她讲的绘声绘色,开始还很认真听着,越到后面就越忍不住想笑,就算他勉强忍住了没笑出声,弯下的眼角和越挑越高的唇角却骗不了人。

      苏季正讲到生死离别的动人处,没好气捅了他胳膊一下:“笑什么?你都死了,两次!”

      墨远宁用肘部撑起了一点头,侧身躺着姿势相当怡然自得,微微笑着看她:“没什么……只是在想,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显然不是我的风格。”

      苏季吓得又捅了他胳膊一下:“别瞎说!都怪你没事说这些吓人的话,害我没事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我都不敢虐待你的身体了好吗?”

      墨远宁倒是第一次知道,她关心他身体是因为这个,唇边的笑意还是不减:“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心思,原来小月是害怕我出了什么事情,你会愧疚。”

      他说的还真没错,苏季虽然之前曾经下毒害他,还恶狠狠说想要看他痛苦死去,但那都是色厉内荏的气话。

      也许就是因为曾经有过那种恶毒的心思,让她面对他时,一直有些不自觉的愧疚。

      所以会想东想西,乃至做出这种真实感很强的梦,大半都是她的内疚心理在作祟。

      她垂着眼睛不想接话,头顶突然被墨远宁的手掌心轻轻覆盖,他现在正发着烧,手掌也不再冰凉,盖在她头顶有暖暖的温度。

      他轻揉了揉她睡的有些散乱的长发,笑着说:“小月,我是一个有自保能力的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替我担心。”

      苏季抬起头,就看到他含着笑意的神情,那唇角的温柔弧度,竟跟她梦中最后看他那一眼惊人相似。

      忍住心中突如其来的悸动,她不由自主地乖乖点了点头。

      墨大少爷胃疼兼之正在发烧,昨晚还消耗了巨大的体能,所以就算酒店把早餐车送到房间里来,他老人家还是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

      苏季只能忍气吞声地把早餐端到床边,然后去推他:“远宁,不是饿了吗?吃点东西。”

      墨大少半睁眼睛,蛮强瞥了下那碗鸡茸蛋花粥,淡淡说:“不喜欢。”

      之前天天坐在一起吃饭那么多年,还真不知道他有挑食的毛病。

      苏季轻吸口气,忍下吐槽的冲动,继续微笑着说:“你胃不好,喝豆浆会涨的,我记得你喜欢吃中式早点。”

      墨大少倒是承认了:“中式好一点,不过我现在想吃面,鸡汤细面好一些。”

      如果苏季手里有一碗鸡汤面,她不介意倒他脸上去,可看着床上那人苍白的脸色,还有他侧过头轻咳的虚弱样,脾气不怎么好的苏大小姐还是忍了。

      把他拽着抱起来半坐,苏大小姐状似体贴,其实很粗暴地往他背后塞了个靠枕,笑眯眯说:“我知道你想吃细面,可现在又只有粥,不然你再等半个小时,我让他们再下碗面给你?”

      看她手中勺子跃跃欲试的样子,似乎是准备着墨远宁不同意,她就准备开始硬塞。

      识时务者为俊杰,挑剔的墨大少见状也只能勉为其难地皱了下眉:“好吧……”

      话音未落,盛满了粥的勺子就送到了他嘴边,看来……永远不能高估苏大小姐的耐心。

      不过苏季显然也饿了,给了墨远宁一勺后,很快就给了自己一勺。于是一碗粥,几乎是一人一勺,很快就只剩下碗底。

      一起送来的还有其他精致的早点,都被他们很快瓜分完毕。

      墨远宁还是胃口欠佳,到底是没吃多少东西,笑着看苏季上手捏着最后一只虾饺塞到嘴里:“苏大小姐,你的形象呢?”

      苏季轻哼了声,还去舔手指:“形象是给别人看的。”

      言下之意,墨远宁不是外人,不用注意。

      墨远宁都不知道是该荣幸还是其他,笑着往床上躺:“求你,别抠脚。”

      苏季倒真给噎了一下,手指头也没兴趣舔了,侧头看他虽然在笑,却还微蹙着眉头,就知道他还是胃疼。

      她倒想起来一件事:“我们下午就要回城了,你还行吗?”

      墨远宁高烧未退,胃里也翻腾着不是很舒服,觉得闭着眼睛还好一些,笑着说:“苏总可不可以准我一天假……今天坐长途车,回去后可能有些吃不消。”

      苏季想了下,就俯身在他还苍白着的脸颊上轻吻了吻,出去找苏禾和顾清岚了。

      苏禾和顾清岚早就吃完早点,已经在庭院中坐着喝茶。

      昨晚她进了自己房间后就再没出来,她的房间又和墨远宁的房间想通,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现在见了哥哥和前暗恋对象,苏季当然觉得有些不自然,她只能走过去清清嗓子,掩饰尴尬:“哥,清岚哥哥……你们昨晚还好吗?”

      苏禾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知道妹妹和前妹夫又搞到一起去了,他也没什么所谓:“挺好的,除了晚餐菜太多,没吃完。”

      那菜是四个人份的,他们两个去吃,当然会没吃完……苏季又清清嗓子,继续把话题岔开:“是这样的,墨特助昨晚犯了胃病又发了烧,今天还没有大的好转,所以今天他就不回市区了,哥哥和清岚哥哥如果想要回去的话,我让司机先送你们。”

      她没说自己要留下来,可看这个安排,她是打算和墨远宁一起留下来了。

      苏禾这才抬头看她,皱着眉不是很耐烦:“他怎么又生病了?”

      苏季顶着哥哥的质疑,硬着头皮说:“可能我也有点责任。”

      苏禾可能还是头一次遇到在你情我愿的情爱后,男人生病,然后女人说我也有责任的,而且这个事情还发生在他妹妹头上。

      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有点震惊,又看了苏季几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仿佛是不想再看着他们俩添堵,苏禾抽了下唇角说:“我们马上就走,不等下午了。”

      苏季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专门为了让苏禾宽心的度假变成这个样子,她也很过意不去,可又不能真放着墨远宁不管。

      苏禾动了气,嘴上没说什么,但马上就吩咐人收拾行李离开。

      顾清岚从头到尾都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抽空笑着对苏季说:“代我向墨先生问好,让他好好休息。”

      苏季只能略带尴尬地笑着答应。

      等她回了房间,墨远宁早就又睡了,他现在十分心安理得,很有种天塌下来砸不着的气度。

      苏季看着他的睡颜,努力了一把,才忍住了去捏他鼻子把他弄醒的冲动。

      虽然说了要多留一天,但墨远宁的情况真的不算很好,苏禾和顾清岚走后,苏季干脆又换了另一个更加精巧的别墅。

      那个小院统共只有一栋小楼,上面卧室,连带温泉在内都是室内的。

      酒店有值班医生和医疗设施,苏季换过房子后,就将医生请了过来,检查后确定墨远宁只是胃炎加呼吸道感染。

      为了快速退烧,医生最后给墨远宁挂了吊针,又开了一堆药才离开。

      苏季看着躺在床上安心养病的某人,最终很郁闷地托腮说:“难道是因为你上次胃出血我没去医院看你,所以这次惩罚我必须得陪着你养病?”

      墨远宁只是觉得难得有这种隔绝外界一切联系,单纯休息的时间,因此一边安心躺着,一边笑着跟她说话:“苏小姐大可以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跟上次一样,把账单付了就好。”

      苏季叹了口气:“墨美人,朕已经为了你把皇兄和他国太子都得罪了,求你别再说这种让朕心寒的话了。”

      墨远宁听着忍不住笑:“原来陛下还真难做……”

      苏季于是继续苦大仇深地叹气。

      无论如何,在只有她和墨远宁的这方小天地里,苏季觉得自己暂时不用去思考太多。

      上午输了液后,墨远宁的体温就渐渐降了下来,晚上总算能恢复正常的胃口。

      他们晚饭后泡了下温泉,在顶棚和四面全是玻璃房的温泉浴室中,雾气氤氲,潺潺水流伴着屋外淋漓的小雨。

      窗外天地萧瑟,秋雨寒凉,里面却温暖如春,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私密空间。

      苏季在温暖的池水中靠近了墨远宁,然后她抱着他的身体,抬起头和他接吻。

      肌肤间的温度隔着水互相传递,她有那么一瞬,觉得他们像是回到了过去:仍旧单纯地相爱着,从来不曾有猜忌和怨恨。

      前一晚已经够激烈,他们最后当然还是没做什么,只是在泡过温泉后就上床并排躺着。

      墨远宁搂着她,笑着说不要她也被传染感冒了,苏季却只轻哼着回答:“我抵抗力没你那么弱。”

      原本打算周一晚上回去,结果因为墨远宁要连续输液三天,所以他们一直到周二下午才出发回市区。

      苏季回到苏宅时略微有些心虚,苏禾这周四一早就要趁班机回意大利了,她却乐不思蜀地跟墨远宁一直厮混了几天才回来。

      如果在他们离婚之前,这还好说,毕竟是夫妻间的事,苏禾也容易体谅。

      但他们已经离婚,苏禾也明确表达过了对墨远宁的不喜,他们却还是纠缠在一起,难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他们回去时,苏禾正在客厅看书,苏季过去打了个招呼,他也只淡淡地点头,照例对她身后的墨远宁视而不见。

      苏季夹在中间更觉得尴尬,好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她就说要收拾下行李,就躲到楼上去了。

      就像几天前一样,客厅里只剩下苏禾和墨远宁,苏禾还低头翻着书页,就冷冰冰说了句:“墨先生看来是不打算理会我的警告了。”

      早在度假村的时候,墨远宁就知道这次在苏禾眼皮子底下和苏季和好,他一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这时候就温和笑了笑:“苏先生,我假如只把你当做前任雇主的儿子,那么我没有必要和你说太多……我是什么人,苏家没人比你更清楚。”

      苏禾闻言抬起头,目光对准他的眼睛,毫无温度地笑了声:“墨先生这是在威胁我吧?”

      墨远宁还是笑着摇摇头:“我哪里敢……你是小月的哥哥啊。”他说到这句时,声音一再放柔,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深情和包容。

      苏禾的神情却连变都没有变,语气里的讽刺反倒更浓重了些:“墨先生有这种手段,怪不得小季连那些照片都看了,还是逃不出你的手心。”

      墨远宁知道苏禾对自己的成见不是一天两天累积起来的,更何况他之前的一些作为,自己现在也不认同,因此听了也并不生气,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苏先生,我告诉小月,让她再相信我一次。我同样也希望你能再次给我一些信任,只要知道我无论做什么,都不会伤害小月就够了。”

      他这番说辞显然无法打动苏禾,他看他的目光还是冰冷无比,好像在打量一堆无法打扫走的垃圾。

      墨远宁不由在心底苦笑,要说苏家兄妹有什么特别相似的地方,那么除了相貌外,就是这点了。

      这种天生高高在上,不自觉俯瞰众生的气场,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他也不禁为自己的处境悲哀:他进门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要站在门厅里接受前妻兄的质问和鄙视,不能算不狼狈。

      没等他再开口,也没等苏季良心发现,从楼上下来给他解围,孙管家就匆忙走到了苏禾身边。

      他先看了墨远宁一眼,才低声向苏禾报告:“刚才顾宅来电,说顾先生已经做完检查了,暂无大碍。”

      苏禾点了点头,再抬眼看向墨远宁的时候,唇边的意味极具讥讽:“墨先生这步棋看起来是没走好……清岚没有死,也没有昏迷,真遗憾。”

      墨远宁沉默了片刻,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明明不是他做的事情,却被人横加指责。

      这种滑稽的事情以往他很少遇到,在苏家却接二连三发生。

      他只能叹了口气:“让我猜一下,顾先生出了事故?”

      苏禾点点头:“和我当年一样,车祸,只不过清岚没有驾车,坐在后座,所以受伤较轻。”

      苏禾只是陈述事实,末了还抬头看着他。

      墨远宁一愣,没想到他拿出当年的事情来说,不由有些好笑:“苏先生,当年的事情究竟怎样,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吧?”

      平日里都冷淡矜持的苏禾今天却打定主意要耍赖了一样,漠然看着他说:“我清不清楚不重要,要看小季清不清楚。”

      他话音刚落下,楼上就匆忙跑下来一个身影,那是刚刚才上楼去的苏季。

      她显然是从电话里知道了顾清岚受伤正在医院检查的事情,连身上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就慌着跑了下来。

      她径直向苏禾走过去,脸色发白,嘴唇也有些颤抖:“哥哥,我去医院看一下清岚哥哥。”

      她太过慌张,说完了才想起来小声抱怨了一句:“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

      苏禾点了下头:“也不过就是昨天的事,不好打扰你们。”

      他说的这个“你们”,当然是指还在度假村中享受悠闲时光的苏季和墨远宁。

      苏季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强笑着说:“没什么不好打扰的,我们这种……无关紧要的。”

      她不想再说话,就抓起外套和包,快步走出了客厅。

      门外是刚被叫来的司机,孙管家在车旁替她打开车门,她就这么俯身上车,很快离开。

      期间她再没看一眼就站在她身前的墨远宁,也没有再和他说任何一句话。

      看着载了她的汽车绝尘而去,苏禾才回头对一直静默不语的墨远宁笑了一下:“墨先生是怎么觉得的?小季到底信不信你呢?”

      墨远宁从都至尾都微勾着唇角,他的目光有些疏懒,这么从上而下落在他身上时,有种冰冷的意味。

      因为苏禾是苏季的哥哥,所以他从来没有对他用过这样的眼神,可现在他看着他,目光中却没有了以往的温暖,只剩下一片冰凉。

      “苏先生,一年前佛罗伦萨的那场车祸,车子上是你自己动了手脚。”他缓慢地说着,语气也开始变得冷漠,“你以为苏伟学没有发现,其实早在你突然对车辆结构开始感兴趣,四处找资料研究时,他就觉察到了,所以他让我给你在佛罗伦萨的佣人和给你维护汽车的技师打了电话。

      “那时候苏伟学已经发觉自己病重不治,频繁向你施压,希望你回来继承苏康。你们因为此时常年争执,这次苏伟学断绝了你的经济来源,在画院散步消息败坏你的名声,让你不堪忍受,干脆走了极端……所以就算那场车祸只是人为,也根本不是有人想加害你,而是你蓄意自杀而已。

      他说到这里,看向苏禾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怜悯:“只不过你没想到,车祸没让你死亡,还连累了一对无辜的母女。你更加没想到的是,你那位一贯强势,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已经是最后一次逼你了。

      “他得了重病,却不肯告诉你,因为你们父子间的关系早就恶化到,他哪怕是行将死去,也无法用软弱的一面来面对你。”

      他近乎冷酷地将这些话说完,又笑了声:“苏先生,这就是你们家庭的悲剧。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自尊心过于强大的父亲,和一个自以为是的儿子……合演的一出闹剧而已。”

      自从回到了所谓的文明社会后,墨远宁从来都善于用宽容善良的表象来伪装自己,只有当他说出了这番话,内心深处的冰冷和残忍才显现地淋漓尽致。

      他实在见过了太多生死,苏伟学和苏禾之间那因为无法沟通而酿成的悲哀现实,他无法理解,更不屑深想。

      即使他觉得自己爱上了苏季,苏伟学和苏禾又曾是他名义上的岳父和妻兄,也无法改变这点。

      对此他有些抱歉,却无心更改。

      他说完那些话,停顿了片刻,才又笑笑说:“所以苏先生也不用假装以为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了。苏先生既然看过我的履历,那么就该明白,假如我真的要出手杀你,或者那位顾先生……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专业水准。”

      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苏禾冷冷的声音:“墨先生。”

      他从来都是冷淡的,即使刚才墨远宁那番话说出后,他的脸色仿佛变得苍白了一些,却仍旧没能让他的神情有所改变。

      看到墨远宁脚步停下,他才又说了一句:“听完了你刚才的话,我更加觉得我的决定是对的……我必须不择手段,让小季离开你。你是个冷血的魔鬼。”

      墨远宁显然已经听过太多此类的评价,仅是轻笑了一声,就抬步上楼。

      苏季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再次回到苏宅。

      她在医院里守了顾清岚一夜,即使医生一再告诉她,顾清岚只是腿骨骨折,头部受到撞击有一些脑震荡,并无大碍,她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事故的前因后果她听顾家的管家说了,据说是司机开车带着顾清岚出去,在下行的山道上刹车突然失灵,最后撞上了山岩才停下来。

      好在危急关头,顾家经验丰富的司机打了方向盘,所以两个人受伤都不严重,在这样惨烈的车祸里称得上幸运之至。

      顾清岚是想劝她尽快离开的,但他正头晕恶心,实在没多少力气,而苏季又意外坚持,所以只能由她去了。

      陪护了一晚,她眼窝下都有了些青痕,精神更差,回家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转过前厅闻到饭菜的香气,才想起来自己在医院只看着顾清岚吃了点早点,自己还没吃东西。

      她回来时已经有八点多钟,平时墨远宁已经上班去了,今天他却还在家里。

      看到她走进来,他就过去笑笑说:“小月,我让人给你留了早餐。”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苏季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才去打量他。

      在她的眼里,他还是以前的样子,脸色虽然因为感冒初愈有点不好,但也比在度假村时好了太多。

      一双纯黑的眼眸中仍是盛满了温柔的光芒,似乎只用看一眼,就会沉迷在其中。

      她没有对他说话,仅是点了点头,强笑了笑,就去餐桌旁坐下。

      这么多年来,除了苏家的厨房师傅,大概也只有墨远宁最清楚她的喜好了。

      桌上摆着她爱吃的白粥和辛辣的雪菜,粥是用砂锅一气熬出来的,中途不添水,甜甜糯糯清香扑鼻。

      桌上还有新出锅的炸薄脆,那是她最爱配着粥吃的,小时候不知道被苏伟学骂了多少次不营养,在和墨远宁结婚后,他却一直都惯着她,无论她有多少“不够贵族”,“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习惯,他都没有干涉过她。

      她低头默默吃着早点,直到粥碗空了,她脸上才滑下来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低落下去。

      但她也只落了这一滴泪,她没抬头,于是也就不知道坐在她对面的墨远宁,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她轻声说:“我还是没办法相信你,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又隔了很久,她才听到他轻声笑了,和他平时短促清越的笑声不同,这次他笑了有一阵,直笑得嗓音有些压抑的嘶哑,才停下来说:“好。”

      苏禾还是周四就上飞机回了意大利。

      他走的那天是苏季去送他的,登机前,他抬头看了看她,语气里鲜有地带上了温和的味道:“小季,我没有能力顾及你太多,要保重。”

      她都是离过婚的人了,还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自己都觉得成熟沧桑不少,听到哥哥这么说,就笑着对他保证:“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哥哥放心吧。”

      送走了苏禾后,她的生活和以往没有太大不同,不过她渐渐开始过问公司的事务,也会自己捧着那些厚厚的经济学书籍研究。

      一个月后的公司高层例会,她意外地出席了,就坐在墨远宁身边,笑着向他示意:“墨特助尽管发言,我听着就好。”

      会上她真的没有说什么,只是当会议结束时,她笑了笑说:“往后每周的简报也给我一份吧,我也闲了太久了……总要对董事会负责的,对不对?”

      这么明显的收权举动,其他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方宏第一个赞同:“苏总不要太谦虚了,墨特助这段时间做了很多,大家有目共睹。”

      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功劳都归到了她头上,好像这段时间里墨远宁所做的各种工作和决定,只是她的意见传达一样。

      苏季对此只是笑了笑:“是啊,墨特助实在太辛苦了。”

      墨远宁在旁带着一脸公式化的微笑,看她想要离开,就起身替她拉开椅子:“苏总慢走。”

      苏季轻点了下头,就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逐渐干练起来的身影,没在他身旁多做一秒的停留。

      苏季开始和顾清岚正式交往起来,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明说,但相处起来的感觉,就像已经是恋人。

      苏季不知道自己是否还爱着顾清岚,但和他在一起时,她仍旧会想起来当年的时光。

      顾清岚还在医院的时,她每天都会去陪着,有次顾清岚在睡觉,她也没有走,枯坐了一下午,连带来的书页都不敢翻,只能把平板电脑调到静音悄悄看些网页解闷。

      等到天色渐暗的时候,她觉得眼睛酸涩,眨眨眼抬起头,就正好看到他也在看着她。

      就像年少时一样,她的注意力从来都会放在他的身上,当她悄悄追逐他的身影时,并没有觉得他对自己和对其他人有太大的不同。

      每当她因为什么失神,很久都没有去看他时,再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就总能看到他正在专注地看着她。

      那目光中的柔和光芒,如同初生的温暖朝阳,照得她眼眶发涩,却不想移开眼睛。

      她恍然了一下,就对他笑了,站起来走到他的病床旁:“清岚哥哥,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没回答,仅是笑着摇了摇头,隔了良久,才轻声说:“你在这里就好。”

      你在这里就好……可他们之间明明已经错过了十几年光阴,远隔着看不见的崇山峻岭。

      如何还能够,仅仅是你在就好呢?

      那晚她像往常一样回到苏宅,墨远宁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她了。

      他的胃病才发作过,感冒也刚好,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到她却微微笑起来,唇边一片无处遮掩的柔和:“小月,你回来了。”

      她低着头应了一声,心中却没了几天前刚起的波澜。

      她想她一定是爱着墨远宁的,不然不会在离婚后,还一次次为他找借口,一次次地,无法抵抗他的温柔入侵。

      她甚至为自己编造了很多可怕的梦境,梦中的她无一例外地错怪忽视着他,最终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他。

      那些梦是她还迷恋着墨远宁的明证……可除此之外,又都什么都证明不了。

      她没办法再相信墨远宁,哪怕他在醉酒的时候抱着她低声要求,她也没有办法再去信任他。

      秋天很快过去,在苏禾回意大利后的第二个月,就到了圣诞节。

      顾清岚在平安夜的晚上约了她到顾宅共进晚餐,然后她看到了挂满了白色彩灯的庭院,还有和亮起的灯光一起炸开的烟花。

      顾清岚唇边含着微笑,将一只打开的锦盒推到她面前,轻声说:“小季,当时明月在……”

      她低下头,看到了她少年时曾经在拍卖画册上偶然看见,并称赞过的一件古董珠宝。

      它并不特别名贵,只是一支铃兰花造型的胸针,两支舒展开的银质枝叶为干,错落的嵌满了白色的月光石,在灯光下闪烁着梦幻般的的蓝色光芒。

      当年她看到的时候,曾经赞叹过一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如今当这件珠宝越过重重光阴,真实地摆在了她的面前,仿佛时光倒流,过去的一切都重新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顾清岚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和她记忆中,他们都还年少时一模一样,他说:“小季,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看了他很久,最后才说了一句,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了下去:“可是清岚哥哥,我们从来都没有开始过。”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苏宅的,只知道她拒绝了那份礼物,不敢再抬头去看餐桌那边目光悲凉的顾清岚,就仓皇从顾家逃了出来。

      她实在太卑劣,她在利用顾清岚——她以为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她彻底忘记墨远宁,那么必须是顾清岚无疑。

      可她早忘了为顾清岚悸动的心情是怎样的,是否比面对墨远宁更深刻?还是比面对墨远宁时更纯粹。

      她只知道,她假如在这种时刻接受顾清岚的心意,那么对他是一种侮辱。

      她回家时的动静不可谓不小,不管是那串急促通过走廊的脚步声,还是关上门的巨响,都足以惊动宅子里的所有人。

      当墨远宁听到响动,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电脑,从房间里出来时,正看到孙管家站在苏季的门前。

      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他和苏季之间都不过时餐桌上遇到时寒暄几句罢了,现在他当然不能擅闯苏季的卧室,就对孙管家笑了笑:“小月这是怎么了?”

      孙管家抬头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小姐今天去了顾先生那里。”

      墨远宁刚想松口气,就听到他又续了一句:“然后小姐从顾家出来,又去了城里的酒吧……喝了两个小时闷酒。”

      墨远宁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今天是平安夜,城中的大部分酒吧大概都通宵营业,客人更是要比普通时间多出几倍。

      苏季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跑去酒吧喝闷酒?苏家又不是没有藏酒,她都不怕在那种人员混杂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

      看着他的表情,孙管家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又说:“付远跟着小姐的。”

      付远就是经常接送他下班,又经常会跟着苏季出去的那位苏家长期雇佣的司机,他为人可靠,也会一些搏击术,所以还算是能够保证苏季的安全。

      墨远宁轻叹了声,对孙管家笑笑:“小月现在情况怎么样?”

      这也是孙管家担心的,付远把苏季送回来时,已经跟他说过了,小姐醉得不轻,在车上就又哭又闹发了一阵酒疯。

      孙管家不知道今晚在顾家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思考问题总向着苏季,就忍不住在语气里带了点怒火,说话不再像平时那样克制:“顾先生怎么能让小姐就这么离开?也不看看他们顾家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嫌弃小姐已经结过一次婚!”

      孙管家也是急了单凭主观臆断就下了结论,顾家现任当家,也就是顾清岚的父亲顾盛,是在别的场合说过苏家小姐虽然继承了家产,可已经结过了婚,前夫还住在自己家的宅子里,多少有点不清不白。

      顾清岚是顾家独子,又一直被寄予厚望,顾盛偏爱自己儿子,对顾清岚现今的交往对象略有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在对苏家忠心耿耿的孙管家眼里,那可就是大大的冒犯。

      要知道自从苏伟学时代开始,苏家在各方面都压了顾家一个头,顾家居然还敢嫌弃自家小姐二婚,在他看来简直不识抬举。

      苏季这段时间和顾清岚走得很近,墨远宁也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况且这里头最大的阻力,还是因为他。

      他觉得有些尴尬,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孙管家转头再三打量他,可能终究是怕苏季情绪太低落,大醉后做出什么傻事,只能忍气吞声,对他说:“墨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您可否进去,照看下小姐?”

      墨远宁庆幸他有这么个请求,笑笑说:“哪里是不情之请,我去就好。”

      推开苏季卧室的门,室内一片黑暗,墨远宁先关上了门。

      其实从他回苏宅后,这间曾经是他和苏季卧室的房间,他还是头一次踏入,里面的陈设在他们离婚后,已经大变了。

      他花了一阵时间适应这种暗度,才逐渐看到了那个藏在床脚的身影。

      她像是抱着膝盖缩在一起,低着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空气中有酒精的气味弥散开来,虽然听管家说她喝醉了,但墨远宁却不确定她到底喝了多少,又醉到什么地步。

      随着他的走近,苏季还是一动不动,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了,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墨远宁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抱她上床。

      就在这时,苏季却突然动了起来,半转过身体。

      他们相隔的距离很近,所以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抬手拉住了他的裤脚,像小孩子般将头和身体靠在他的腿上,她轻声呼唤了句:“清岚哥哥。”

      墨远宁半蹲下来,她又立刻抱住他的胳膊和身体,继续唤他:“清岚哥哥。”

      真正抱住了她,墨远宁才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着抖,现在虽然是冬天,但室内暖气充足,即使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凉,她会发抖,只怕不是身体觉得冷。

      墨远宁抬起手轻抚她的面颊,果然在上面触到了大片湿冷的痕迹,她刚才是在哭吧,就这么一个人蜷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流泪。

      他将她完全搂在怀里,隔了片刻才笑了笑,温和开口:“小月,躲起来偷偷哭,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只有他会叫她“小月”,连顾清岚都唤她“小季”,如果苏季还有一丝清醒,听到他声音的时候,也会明白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可她的身体往他怀里缩了缩,还是固执地叫他:“清岚哥哥。”

      看来是真的醉得人事不知,只是全凭本能在借酒闹事了,墨远宁轻叹了声,只能将她抱起来,走到床边,再把她轻放到床上的被褥中。

      结果刚被放好,她就又坐起身来,还是抱着他的腰,撒娇般说:“不要走。”

      她醉成这样,不看她真的睡熟,墨远宁又怎么能走,他将床头的落地灯拧亮了一点,环抱住她的肩膀,笑了下:“好,我不走。”

      他的声音太温柔,怀抱又太温暖,苏季模模糊糊地觉得,就这么靠在他怀里,就可以什么都不再需要。

      可她还是想起来他已经抛弃了她,不但毫不爱她,还要和其他的女人(娇小可爱的林)在一起。

      有一刻她咬紧了牙,恨不能扑出去把那个抢他走的女人咬死,但马上却又觉得伤心欲绝,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她小声啜泣着:“你骗人,你不要我了。”

      墨远宁刚才听孙管家说,顾清岚用她已经结过婚,家族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再婚女子的理由拒绝了她,的确是太伤人也太过分。

      他听到的时候,多年未起的暴戾之气瞬间冲上心头,他甚至想到了要提一把枪去指着顾清岚的脑门,逼他登门向她道歉。

      但接着他很快又明白过来,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只怕最不能原谅他的,就是苏季。

      那本来就是苏季和顾清岚的事情,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插手?

      于是他现在也只能继续放柔了声音,对她微笑:“怎么会?我永远都不会不要小月。”

      苏季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了看他的脸,她的目光迷茫的很,却又特别明亮,正当墨远宁以为她已经认出了他是谁的时候,她皱了下鼻子:“坏人,就会说些好听的哄我。”

      她自己说着,又自己笑了:“你这么坏,我怎么会爱上你……还逃不掉。”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哭,“清岚哥哥,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你和我在一起多好,不要再走了。”

      醉到她这种地步也真不容易,不但说话颠三倒四,还又笑又哭。

      墨远宁知道不该跟醉鬼一般见识,只能搂紧她,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小月乖,我在的。”

      他抱了她一会儿,就想起来放在衣服口袋里那个礼盒,他本来以为今年圣诞节已经没有机会再送给她礼物,没想到她喝的这么醉,给他了一个机会。

      用一只手紧搂着她,他腾出手来,将那个盒子掏出来,又拿出放在里面的银质手链。

      苏季觉察到他拿出了什么东西,有些迷糊地低头看:“清岚哥哥,这是什么?”

      墨远宁笑了下,将手链小心扣到她的右手腕上:“我送你的圣诞节礼物。”他想了想,还是怕她又向顾清岚求证,又加了一句,“是我悄悄送给你的,不要告诉别人。”

      苏季将手腕举到眼前看了看,她只对收到了礼物这件事感觉到开心,就甜甜地冲他笑了一下:“谢谢清岚哥哥。”

      墨远宁有心逗她,就笑着说:“那你呢?有什么回礼送我的没有?”

      这么仓促,苏季肯定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给他的,她略愣了愣,随即就又笑了:“这个怎么样?”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凑了上来,吻住他的薄唇。

      这一次,她特别主动,不但大力吻他,还双手用力,仿佛想把他推到床上去,墨远宁用了不小的力气,才挡住她的身体,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他只觉得叹为观止,原来苏季还有这么热情的时候,不由笑起来:“你这是要干什么?为了一个礼物就可以卖身吗?”

      苏季还意犹未尽般舔舔嘴唇:“把我自己送给你啊。”

      她的神色就像一只还未餍足的小猫,哪里像是要把自己送出去,分明是自己还没吃饱。

      墨远宁失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要。”

      苏季也没再胡搅蛮缠,她像所有的醉鬼那样,想起一出是一出,闹了一阵后,又老老实实趴在他胸口不再做声。

      “清岚哥哥,”隔了好一阵,墨远宁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听到她又开口说,“如果我从来没结过婚该多好。”

      作为她曾经的婚姻伴侣,墨远宁唇边添上了一丝苦笑:“小月,没有如果的。”

      “要是当初没答应父亲,嫁给那个人就好了。”苏季还在自言自语一般,“后来就不会伤心,还能和你在一起,该多好……”

      这就是他们错误的开始了,他从来都以为他和她是两情相悦,结果她却还有年少时的恋人。

      再加上后来他让她对自己失去了信任,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不是没有想过,假如他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和美只是个表象,也许他就会更加小心地维护他们的关系,不会以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和他心有灵犀,不会对他有误解。

      可即使他再小心去经营那份温情又如何?最终他所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宛如玻璃雕塑般精美却脆弱的东西吧?

      就像眼前的这一场镜花水月,他在圣诞节的晚上,看着她为另一个男人伤心,对着他倾诉她对别人的爱慕。

      他必须假装自己是其他人,才能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才可以拥抱她,得到这么一点卑微的安慰。

      唇边的笑意未减,他轻叹了口气:“小月,别这么说,我也会难过的。”

      苏季敏感地听到“难过”这个词,马上就不再说话,反而抬起头,用手轻抚他的脸颊。

      他最近为了对付陈氏,工作强度太大,犯病频繁,脸上总是没有温度,她摸了摸,又借着灯光看了许久,嘟囔着:“清岚哥哥,你又瘦了?”

      墨远宁记得自己再瘦,也还是比清瘦的顾清岚看起来健壮些的,就笑了笑:“还好吧。”

      苏季又摸到他的胸口和腹部,从回来的时候起,墨远宁的胃一直都有些痉挛,后来他已经疼得麻木,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被苏季摸到,她眼中很快湿润起来:“清岚哥哥,你胃很疼吗?”

      她的表情好像她自己也很疼,墨远宁忙轻声保证:“我没事。”

      苏季看了看他在灯光下也显得苍白的脸色,手下又捂着透出僵硬冰冷的胃壁,明显是不信的,眼圈更红了:“清岚哥哥,你什么时候病得这么厉害了?”

      墨远宁怕她再哭,赶快安抚:“小月,别担心,我真的很好。”

      苏季歪头看了他一阵,突然破涕而笑:“这都要骗我很好……果然是个坏人。”

      她醉成这样也能如此明察秋毫,墨远宁还真无言以对了。

      苏季一手按住他的胃部,轻轻替他按揉着,一只手就拉他上床,按着他的肩膀,要把他往下推:“清岚哥哥不舒服,快躺下休息。”

      她今晚还真是对于要把他推倒在床上这件事分外执着,墨远宁怕这么闹下去没完没了,就顺从地躺在床上,对她笑笑:“好,我躺下,这样好了吧?”

      苏季果然笑起来,俯身低头去吻他的薄唇:“真好,果然还是清岚哥哥最疼我。”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感慨着,也真是闹得有点累了,也躺下来,就趴在他胸口,将头枕在他肩头。

      醉酒后的困倦来得很快,她仰头吻着他的侧脸,迷迷糊糊还想说什么,却只叫了一声:“清岚哥哥……”就再也没了声音,彻底睡熟了。

      墨远宁抱着她仰躺,当然听到了她睡去前的最后一声呼唤,也听到她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是真的睡着了。

      以她喝醉的程度而言,短时间内她都醒不了,而且不会有任何知觉。

      他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他被管家拜托,破例进入这个房间这么久,本来就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但是她温软的身体就在他的怀里,四周也那么安静,这么深的夜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打破这一份独处时的宁静。

      多年前的职业经历,让他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基本可以估算出精确的时间,从他进来,到苏季睡着,不会超过50分钟。

      他告诉自己,这一次可以贪心一点,再偷来10分钟的安逸。

      孙管家一直在门外站着,他看着走廊尽头的时钟,看到指针准确地走了一圈的时候,面前的房门无声地打开了。

      墨远宁还是进去前的样子,不但身上的衣服没有凌乱,连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

      对他笑笑,墨远宁点头说:“小月睡下了。”

      孙管家松了口气,他年岁大了,知道醉酒可以是小事,也可以是大事,多少惨剧,都发生在酒醉后。现在听说苏季睡着了,就知道没有多大问题了。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说:“墨先生,谢谢您。”

      墨远宁早已不再是苏季的丈夫,也不再是这个宅子的男主人,他被半强迫性地借住在这里,也没有受到什么照顾。现在苏季喝醉了跑回来,他还让墨远宁过来收拾残局,的确是觉得于心有愧。

      墨远宁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样的事情,你随时可以叫我。”

      孙管家微低下头,声音还是彬彬有礼,带着些刻意保持的距离:“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小姐的。”

      他是苏家的管家,永远忠于的只有主人,这几年间苏季承受的伤害已经太多了,墨远宁仍旧是她需要远离的危害之一,即便觉得对墨远宁再抱歉,他也要杜绝他接近苏季的一切可能。

      墨远宁轻勾了下唇角:“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明年的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那条手链,也许是他送给苏季的最后一份圣诞节礼物。不管她最后会不会发现送出礼物的人是他,他也希望她能够多贴身佩戴一些时间。

      这是他的私心,也算一点奢求:明明知道一切已无可挽回,还是希望能够留些什么在她身边,仿佛如此,就可以证明他在她那里停留过,而他们似曾相爱。

      孙管家一愣,还没明白过来他说的话什么意思,墨远宁却已经转身走了。

      走廊有些长,他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得不算快,陈管家抬头看着他仍旧挺直着的脊背,却在忽然间觉得,那个背影就像是随时可以消失,再也不见踪迹。

      苏季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宿醉让她的头皮一阵阵抽痛。

      她记得自己在酒吧里要了好几种鸡尾酒,最后一杯龙舌兰虫酒,还是在围观群众的喝彩声中一口气吞下的。

      现在想起来那杯酒,她几乎要立刻冲到洗手间吐出来……她忍不住想j□j,她是脑子里那根线搭错了,才会非要挑战这么一杯“男人的酒”。

      回到苏宅后的记忆,她是分外模糊的,她能够记得她抱住了什么人,说了一大堆的话,可却不知道那到底是谁。

      不过想一下苏宅里能够出现的人,还有她昨晚在那个人怀抱中舒服到不想离开的状态……只能是墨远宁了吧?

      想到这里她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

      两个月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和墨远宁疏远了,没想到酒醉了后却还是会跑去他怀里撒娇。

      手腕微动,就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垂到了脸上,她抬起手腕查看,就发现自己的左腕上多了一个银质的手链。

      不是多么名贵的首饰,却是她一直偏爱的那个珠宝品牌,她记得有一年她过生日,他就送了她一条这个品牌铂金镶嵌宝石的项链。

      现在这个银质的手链款式当然是她喜欢的简约可爱,细细的银色链条上吊着一只心形的粉蓝珐琅吊坠,很衬她偏纤细白皙的手腕。

      相比铂金和宝石的价格,银质的首饰当然还是要便宜一些,苏季想了下墨远宁现在拿的薪水,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品牌里,就算是条银质的手链,也差不多已经是他半个月的收入——这也许是他没有买价位更高的珠宝给自己的原因?

      她不习惯用价格来衡量礼物的珍贵与否,这么一想却有些心虚。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她昨晚似乎对着墨远宁叫了好多声“清岚哥哥”,她倒不是故意给他找不舒服,只不过两个月过去了,彼此间还有那么多隔阂,她哪里还叫得出“远宁”那两个字。

      她醉酒睡过了头,起床时已经接近中午,墨远宁也早就上班走了,避开了初见的尴尬。

      快到他晚上下班回来的时间,她还特地坐在客厅里等他。

      她都有一阵子没注意过墨远宁是什么时候下班,所以意外地过了她以为的那个钟点,她还是没看到他的身影。

      她想了下就去问孙管家:“墨先生今天怎么晚了?”

      孙管家就在她身旁站着,听她说话,就回答说:“墨先生这一周都会晚回来一个小时,据说是因为公司事务繁忙。”

      苏季这才想起来,最近一两周,晚饭时间她是没怎么见墨远宁。

      孙管家等她想了一下,又问:“小姐是先用晚餐,还是等墨先生一道?”

      苏季有心等等墨远宁,但一想到昨晚的事,就觉得特地等着他,好像有点欲盖弥彰,干脆说:“等什么,照常来吧。”

      一顿饭,她吃得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一边喝着汤,手腕上的银链子就垂下来,叮当敲在汤碗上。

      她微垂眼睛看着那条链子,心情却意外地有点愉悦。

      只是一转念头的事情,她马上就想到,要是让墨远宁知道,她拒绝了顾清岚那么一件贵重又有心意的古董首饰,却收了他这么一件便宜货,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心得意。

      可这种偷笑,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和墨远宁再如何,也不会再有结果。

      直到她放慢了速度用完餐,也没有等到墨远宁回来。

      平日里用完晚餐,她一般都上楼了,今天她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继续在客厅等墨远宁,还是干脆按照惯例上楼。

      好在她刚走到客厅里,就听到门厅外有些响动,然后墨远宁就推门走了进来。

      天气已经冷了,他就在正装外加了件黑色的束腰风衣。

      苏季一直是很爱看他穿衣露出腰线的,不说别的,宽肩细腰实在养眼。

      可她现在看着他的腰,突然觉得他像是又瘦了,黑色的衣服更显得整个人都太过清瘦。

      墨远宁显然是没想到会在门厅处碰到她,愣了下后就对她笑笑:“苏总怎么还没上楼?”

      昨天晚上他还叫自己“小月”,现在却又叫“苏总”了,苏季也没想起来是她自己这么要求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怎么,我上不上楼还需要墨特助批准?”

      这句话和她平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已经不同了,很带着些火气,墨远宁当然听得出来,只不过他最近越来越不明白她为什么发火,只能笑笑:“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

      苏季也不想再跟他说话,轻哼了声,转身就走。

      她听到身后孙管家语气客套却冷漠的对墨远宁说:“墨先生晚餐需要用什么?”

      墨远宁则轻声回答:“今天也不用安排了,我……”

      他话音未落,苏季就又转过身去上前几步,看他的目光很有些咄咄逼人:“墨特助每天晚回,还不用晚餐,是不是嫌我苏家待客不周,做不出墨特助喜欢的饮食?”

      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听墨远宁说话的意思,不吃晚饭也不是今天一天的事情了,以往都成了惯例。

      怪不得他又瘦了,胃病也不见好。

      她只顾着骂人,就没注意墨远宁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脸色又苍白了一些,勉强对她笑了下:“不是待客不周,只是我……”

      他说着,提着公文包的手指就紧了紧,脸上挂着点歉意的微笑:“抱歉,我先回房间。”

      苏季万万没想到他现在连跟自己说几句话都不耐烦,这就忙着要回房间。

      她都呆愣了片刻,看着墨远宁侧身擦过她,径自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她实在是接连被气着了,不顾形象地追过去,想拉住他:“喂,你把话说清楚!”

      她情急之下,真的拽到了他风衣的带子,也把他拉得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楼梯上的扶手。

      苏季一击得手,也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失态,忙放开手清了下嗓子,准备说几句场面话。

      不过没等她开口,她就看到一手撑着扶手的墨远宁低头极轻地咳了声,他似乎怕把口中的东西吐到地上,连忙就用手捂住了嘴。

      可这样一来,他一直提在手中的公文包就掉了下去,顺着楼梯滑落,里面的文件散落出来一沓。

      她看着他指缝间渗出来缕缕暗红,而他的身体也慢慢地向前倒去。

      她大脑空白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扑过去抱他。

      他腰背都弓着,眉间也皱得厉害,苏季觉得他的身体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她抱不动他,他只怕要趴在楼梯上,就忙搂着他努力让他翻身。

      她已经给吓得不知所措,等他终于转了身,半坐在楼梯台阶上,就忙去拉他堵在口上的手:“远宁……你哪里不舒服?”

      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被她强行拉开了手,虽然唇边带着血迹,却还是笑了笑:“所以才……吃不下啊。”

      苏季愣了一阵,这才明白他是在回答自己刚刚的追问,酸涩不知道是从何处起的,很快就冲上了她的眼睛和鼻尖,她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掉下泪,又只能咬牙忍着。

      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病了,也不去过问他这些天都在忙什么,却以为他不吃晚饭是嫌自己照顾不周。

      她哪里照顾过他,根本就只有冷漠和疏忽而已。

      她以为此刻已经够难过,接着她就感到他的身体轻颤了颤,喉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然后他的身子往里窝得更深了些,口中吐出了一股暗红的血。

      也许是这口血忍了太久,所以只是一口,就淋漓吐了他满衣襟,连苏季身上,甚至地上的公文包和那沓文件,都洒上了一些。

      苏季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没有了其他的意识,只是抱着他,颤抖着双手去捧他的脸:“远宁,我求你……不要……”

      他却只勾着染血的薄唇,对她轻轻一笑,就合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有那么一段时间,苏季甚至以为怀中的这个人已经逝去了。

      所以她看什么都是黑白的颜色,连孙管家大声的呼喊都没听到,好在她渐渐又感觉到了。

      他的身体虽然有些发凉,可并没有继续冷下去,还有那虚弱的心跳声,一声声通过他们紧贴的身躯传递给她。

      意识到他只是昏迷了过去,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孙管家对她说,已经打了急救电话,她点了点头。

      孙管家又说,让她把人放开,好先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去,她就连忙摇了摇头,双手把那个人护起来,生怕他们动他。

      她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内出血严重的病人是不能随便移动的,以免又破裂了什么血管。

      孙管家就这么站在他们身前看着。

      墨远宁已经昏迷不醒,唇边和胸前满是骇人的血迹,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没什么能证明他还活着。

      苏季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身体,她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怀抱他的方式,让人感觉那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她好像给吓到了,一瞬间倒退成了一个孩子,只会点头和摇头,失去了语言能力。

      他心中一酸,明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多嘴,却还是轻声问:“小姐,你是不是很爱墨先生。”

      苏季没回答,她低下头看他苍白若死的脸,泪水从她脸上滑下去,顺着他的脸颊,流入到他的血迹中。

      她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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