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仍在全修版

作者:六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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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客居日闲



      两人手心相连,心里却隐郁交错。

      权贵之家重利轻情、人伦淡泊,何况他们这种十几年没有生活在一起的所谓兄弟,更谈不上友爱扶持,就算有心善待对方又能携手几时?

      司马兰廷眼光移到两人手掌相握处,心里一声冷笑。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如泉击山石徐徐而清晰:“昔日祖父临崩,曾执父亲之手交于武帝。对其言道,你弟弟性子急,你当哥哥的也不慈爱,如果我死了,恐怕你们兄弟不相容。希望你能善待自己的弟弟,勿像魏朝曹丕曹植。可是后来……”想到什么极恨之事手中越发用力,苏子鱼也不呼痛,只听他又接道:“我母亲曾说过,身为皇族只要你姓司马,即便没有那个心也有那个罪。”

      苏子鱼神色不动,平静道:“我并不姓司马,也不会姓司马。”

      司马兰廷微微一怔,没有再接话。两人执着手睡去,到第二天醒来已经自然分开。

      苏子鱼的习惯是卯时早课,司马兰廷昔日在军中也是这个时辰校场点卯,但回京职掌翊军校尉后表面做出沉溺享乐之态已久不早起。

      习惯成自然,还有些宿醉影响的苏子鱼模模糊糊醒来时,发现床榻外侧还有人赖床,想也没想就去踢人,一脚出去才想起这不是在寺里,旁边睡的也不是某个师兄弟,而是偏僻乖张的司马兰廷,吓得弹坐而起。

      司马兰廷顾自酣睡似乎没有醒来的迹象,苏小哥舒了口气。翻身下床时想起司马兰廷的伤口,一时忍不住拉开他亵衣察看,不禁“咦”了一声,发现纵横交错的鞭伤居然已经结痂收缩。

      无法再装睡下去,司马兰廷打掉他在自己身上按按戳戳的手指,对这种搅人清梦的行为十分不满。苏子鱼当然不会自省,一脸惊奇语带羡慕的问:“你这是用的什么好药?”

      司马兰廷恨不得在他脸上盯出两个窟窿,肚里气恼表面还要维持一派“冷静”,堂堂亲王什么时候遇到过这般泼皮无赖,偏偏打不得罚不了,敷衍道:“自己配的药,不过材料用得好了一些。”

      他虽知道司马兰廷很是精通些医术,但看看自己两月前在锦绣谷采药时跌出的伤口,仍旧非常怀疑:“什么了不起的仙药,才两天就能愈合成这样?”

      司马兰廷生硬的说:“我修炼的内功也有助益。”

      苏子鱼惊道:“就是那种采阴补阳、吃小孩吸脑髓的邪功?”

      司马兰廷气得想举掌劈死他,好不容易忍住,凉凉的回答:“我父王当初也练的这个,怎么没把你吸了?”苏子鱼心道父亲练的?那或许不是邪功了。可脸上还是惊疑不定。司马兰廷气苦,忍着解释道:“我练的内功源出道家的秘典《释天则》,虽然大功未成但已达生道合一,因为强化养生对于伤病具有治疗作用。”

      苏子鱼听了,却有些不服气,你这么说法分明就是说道家的内功比我佛家的内功好了?忿忿不平起床早课去了。

      等他早课回来,看见婢女正在服侍司马兰廷梳洗,便坐在一旁等他一起用早膳。

      这两个丫头是欧阳健训练来专门服侍满芳庭贵人的,手脚灵巧动作麻利。将司马兰廷发束用淄帛缚起,左右编了小辫归在发顶,小心翼翼加上冠插上簪,丝缨垂在颔下,冠上明珠灼灼生辉秀美风神尽显无遗,看得苏小哥暗叫衣冠禽兽。

      司马兰廷梳洗完毕,转过头来看苏子鱼随意罩着帻巾,便要他过来梳头总发,见苏子鱼不理当下也不勉强,吩咐摆早饭上来。

      二人吃着早饭,苏子鱼突然说:“我当初几招便被你拿住,那是我心里没有防备一时失察着了你的道,你也胜之不武,不如我们吃过早饭重新比划比划如何?”

      司马兰廷知他计较起床时番话,讥笑道:“趁人之危就不是胜之不武?”

      苏子鱼一愣,想起虽然表面看上去已经无妨可他身上确实还有伤,未免落人口实只得作罢。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一拍桌子道:“不好!”吓得正给司马兰廷碗里举食的小婢筷子一松,剔了骨头的酱汁鹅掌险些掉在北海王身上,苏子鱼也不管他如何恼怒小婢女如何惶恐,抓住司马兰廷的衣袖急道:“当初你把我虏……当初我跟你走了师叔他们可不知道,一过多天这可害死人了,那个臭和尚发起疯来可不得了。”

      司马兰廷狠狠打掉他的手,弹了弹衣袖,道:“你想怎样?”

      苏子鱼差点跳起来团团转,慌道:“我得回去……”想起答应司马兰廷的话,改口道:“我得送个信儿回去好让他们不用担心。”

      他其实一直惦记这件事,说早了怕司马兰廷心存他念不同意,东想西想一时忘一时记的直等到这个时候才提出。司马兰廷果然不推诿,点头到:“这是应该,你写两封信我叫亲卫快马送回。”

      司马兰廷的近卫兵昨日下午已经到了武昌,他考虑周全示以大方表示不仅要送信给慧清还会同时告知庐山慧远。苏子鱼不再多话,吃罢早饭写了两封信挑拣着说明跟着司马兰廷到了鄂州要去长沙的事,哪些该说哪些信上不好交代还边写边与司马兰廷商议,司马兰廷初始惊诧旋即也大方给予意见,等信写就附上自己的名贴招来亲卫即刻送去。

      苏子鱼看他表现得一派坦然,问道:“几时启程去长沙?”

      司马兰廷正闭目养神,听他问话星目半睁开睛光闪动,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我不是受伤了么,总得养两天才成。”

      苏子鱼暗自揣测,也不多问畅声道:“那你养着,我出去逛逛。”司马兰廷愕然:“你就这么出去?给你做的衣服就快送来了,换了衣衫头饰再出去。”苏子鱼原本的衣衫早已不能穿,一直套着司马兰廷的衣衫,虽然华美却有些显长。

      苏子鱼听见这话不高兴了,拉着脸道:“不用费心,我觉得挺好。”

      司马兰廷拦他:“传几个人跟着,别失了身份。”

      苏子鱼故意笑道:“我从来就没有身份,你要是怕我跑了就自己跟着我。”司马兰廷不跟他争辩仍旧叫了张守正并两个亲卫跟着。苏子鱼本来不是使气的人,想了想自己瞎转也没意思,有人导游有人给钱又有什么不好的?也就不再推脱,带着人出了太守府邸。

      虽然跟着寺里的师兄师叔没少去过豫章郡,却从没这么鱼归大海般适意过,没人催没人管让苏小哥的兴致无限扩大了许多。第一次到武昌,纯粹一个游客心态。什么奇特想看什么,什么特产想尝什么,便问张守正武昌哪里最好玩,张守正是武昌郡土生土长的,想了想便答:“文人清客都说西山风景好,爱去那里。”

      苏小哥小时候住岳麓山脚下,后来又在庐山长大,最烦听见个“山”字整俗人一个,什么闹腾就爱什么,正想委婉一点表示想去人多点的地方,就听见远处一片喧嚣的鼓声,欢喜道:“什么地方如此闹热?”

      张守正听了片刻,笑道:“想是端午要到了,湖上练习龙舟的。咱们武昌郡别的没有就是湖多,端午之前各家出赛的龙舟可以自选湖泊练习,等到端午前后三天汇集在梁子湖上比赛,那才是热闹。”

      这话正合苏小哥心意,自然眉飞色舞欣然向往,径直就往鼓声雷鸣处走去。远远看见湖里不过两队人马,湖畔却围了不少人。一打听,原来是武昌的士族大家,范家和祖家占了这片湖泊备战练习。

      两舟一黑金,一红金。长约十一丈,龙口含珠,左右两根龙须又粗又长,龙角贴着龙身而下,船身的鳞片全是手工细细雕刻而成,在阳光下栩栩而立。

      外形上两舟俱是花费千金,精雕巧作不相上下。几十个汉子肌肉矫健奋力划桨,吆喝声、喝彩声、锣声鼓声交织一片,轰闹中,苏子鱼却只听见黑金龙舟上那飞扬恣意的鼓声,惊涛裂岸,乱石穿空,起伏跌宕间压下所有的喧哗,锤锤敲在人心上,直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浑身鼓胀力气与敌方大战三百个回合。

      鼓锤上长长的红色绶带被风吹的上下翻飞,在击鼓人手中像两条狂放激怀的长龙舞动,只这鼓声便划出一个铁马金戈的战场,指挥着手下的战士冲锋陷阵咆哮奔腾。雄浑恢弘、灵活激烈的擂鼓下,黑金龙船如脱疆野马,遥遥领先锐不可挡,相比之下,红金龙船的鼓声却显得阳刚有余豪气不足,硬是被压住了声势。

      苏子鱼站在湖边只觉得鼓音扑面,畅快淋漓。对张守正振奋道:“畅快!畅快!这击鼓之人好生厉害!”

      张守正也是听得精神抖擞,脸露自豪。对苏子鱼解释道:“这黑船是祖家的,击鼓的公子是祖家七少爷叫祖越名”

      苏子鱼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片刻间想起来,笑赞道:“好一个闻鸡起舞的祖越名。”原来这祖七也是个少年成名之人,博览群书志气高远。习惯每日于寅时鸡叫时起床练武,春去冬来寒来暑往,从不间断。传说他剑光飞舞,剑声锵然,是天下小有名气的文武全才。在庐山寺里慧远责怪苏子鱼懒惰时就常常举出此人为例以正视听。

      看着两船一轮赛罢偃旗息鼓,苏子鱼心思忽动,到范家龙船边一阵交涉,等鼓声再起时众人已见到龙船上换成了一名少年鼓手。红船青衫迎风招展,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清晰透亮,手中鼓锤却敲山震石剽悍无比,首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厚重鼓点,在广阔的湖面上有如回声似地一声接一声,引得人的心跳和脉搏跟着颤抖。龙舟飞射而出,震天撼地的鼓声又随之一变,行云流水错落而至,倏急倏缓质朴厚实,像是发自你我他的心跳。

      黑金龙船上祖越名被激得斗志昂扬,鼓声便如呼啸而来的浪潮且一浪高过一浪,大有铺天盖地之势重卷而来。人群沸腾了,人擂鼓、鼓催人,越来越多的人跑来围观,不自觉地加入欢呼喝彩的行列。

      苏子鱼豪兴大起,一把掀下外衣,扎起裼衣抡着袖子,两臂隆起一个个小鼓槌似的肌肉左右翻飞,让人眼花缭乱。两处鼓声此起彼伏气势汹涌却渐渐从相争变到相融,以至最后分辨不出何为祖家鼓声何为范家鼓声,涌涌的水声、浆手的呼号声、风声欢呼声,整个就如一个雄伟而巨大、不知疲倦的鼓动声,湖泊内外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氛围一个共同的心情,那就是:前进!

      鼓声一绝,两位鼓手浩立舟首相视对笑。苏子鱼提着衣服下船时,见祖越名已在一旁等他,潇洒任达,朗声道:“好一副胸襟,好一手鼓艺!今日一会何其有幸。”

      祖越名欣然一礼道:“武昌祖越名,字非子。今日一会甚幸!”抬眼细细打量,苏子鱼眉目俊朗,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湛湛发亮,分明弱冠之年却随意扎着帻巾,衣衫不整却自有慷慨不羁的风骨,暗道这人倒好似哪里见过。

      佛寺长大的苏子鱼本来没有字号,听见这个名字意念微动,有心迎合,还礼道:“苏子鱼,字非马①。”

      祖越名略微一愣,长笑到:“好一个非马,子鱼果然妙人。”也不计较真假,心中欢喜非要做东邀请苏子鱼,两人当下把臂而去。

      西华楼上,临湖而坐,苏小哥却有些怯场了。

      七少爷大手一挥,店小二热情洋溢的搬上一坛坛好酒,苏子鱼原本象捡到金子的脸当即象丢了百两金子,差点挂不住笑容。心里一个劲的咒骂家里那几个老和尚,害他长这么大昨晚上才第一次沾酒。一沾酒才知道自己酒量奇差,一喝一个马趴,哪里还敢逞能。你说这天下但凡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怎么都好这口?早知道先向司马兰廷要点解酒的药也好,今天这个脸看来又丢定了。

      这苏子鱼本是吃素的,往日里不过是偷着焐个鸟蛋烤条小鱼啥的。自从跟着司马兰廷到了这里已经彻底放开了禁忌,到底肠胃却还是不大习惯荤腥。眼见一道道菜上了桌,满心思都放在酒上,肚里计较能撑几杯,倒把这茬忘在脑后了。

      看着祖七谈笑风生一派肆意,不禁为之心折。暗笑自己小肚鸡肠,一咬牙到:豁出去了!

      注:

      ①苏子鱼在这里将非子认为非指。指、马是先秦时候的著名辨证论题,《庄子》里有“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句,意在提醒人们不必斤斤计较彼此、人我的事非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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