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雪夜

　　谈乔从机场出来，听到上空一阵轰鸣声，一架飞机正从她头顶呼啸而过。她抬头看过去，直到飞机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条白线。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司机师傅冲她招手：“姑娘，要不要坐车？”

　　谈乔回过神，拉开后座车门：“去新区疗养院。”

　　司机师傅在地图上搜索片刻，不太确定地偏过头问：“你是说那家精神病院？”
　　得到肯定回答后，司机心里犯起嘀咕，动作却没停，一踩油门，直朝着目的地驶去。

　　谈乔是来机场送母亲。
　　前些日子，母亲工作上出了问题，需要回英国处理。她却不放心把谈乔一个人留在这里，一直装作没事，直到瞒无可瞒。
　　谈乔知道后，劝服母亲好久，答应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不行。还是那边公司催的急了，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跟她约定好，一有空就会回来看看，这才勉强同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谈乔不希望母亲为了自己来回奔波，但若不答应她，母亲宁肯放弃工作，也要在这里陪着她。
　　谈乔愧疚又心疼。

　　只是……
　　有些事她不得不做。

　　汽车路过两旁高大的梧桐树，枯黄的落叶在秋风中缓缓飘落，被车轮碾过，发出细碎又短暂的声响。

　　谈乔凝神，看向越来越近的建筑。
　　在保安室登记好访客信息，她轻车熟路走向疗养院大厅。已经提前联系过院方，刚进门，之前见过的张院长已经等在大厅，看到她，亲切地上前打招呼：

　　“谈小姐。”

　　疗养院窗明几净，空气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味，像是某种水果的清甜味道。已是深秋，窗台上的绿植仍旧绿意盎然。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萧条，院里的一切始终显得生机勃勃。

　　这家私人疗养院离华江医院不远，同属近郊区域的开发项目。
　　同样，何江也是这家疗养院的股东之一。

　　通过一条安静的长廊，他们走到另一栋建筑，张院长轻轻推开门。

　　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冲进鼻腔，尽管谈乔已经来过几次，还是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哪怕两栋大楼的装修风格是一样的暖色调，窗台上也摆放着同样的绿植。但不时传来的喊叫声和医护人员匆匆而过的脚步声，还是让谈乔太阳穴重重一跳。

　　张院长带着她坐上电梯直达顶层。

　　谈乔坐在vip访客室等了一会儿，张院长温柔的声音很快就从窗边传了进来。

　　她牵着一个女人缓缓进了屋内，边领着对方走向谈乔，边轻柔地在对方耳边安慰：“不要害怕，这是之前来看过你好几次的谈乔，还记得吗？”

　　说完，她让女人在谈乔对面坐下，朝谈乔点点头，从访客室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门被轻轻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一直低着头的女人却猛地抬头，慌乱地朝门外看去，看起来十分想立刻从屋内冲出去。

　　可她挣扎了片刻，却没有动，只用力攥紧了怀里的布娃娃，关节处都泛起了白。

　　女人穿着疗养院统一的病号服。天气比较冷，护士小姐早早地给她穿上了素色针织外套。虽然她不时就会把自己弄得乱糟糟的，却很干净。
　　已近花白的头发被规矩地梳好，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该有的印迹，却不妨碍人们看出来她年轻时是个美人。

　　谈乔仔细看了看对方，感到些许宽慰——
　　她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最近觉得怎么样？”

　　听到谈乔的声音，对方的目光从手中的娃娃移开了些，但不过几秒，又重新低着头，认真而又怜爱地看回去。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谈乔一眼。

　　谈乔也不介意，有些出神地看着对方。

　　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地坐在房间里。墙壁上的时钟连续不断发出滴答声，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光似乎都黯淡了下去。

　　最后，谈乔看了眼时钟指向的数字，再轻柔不过地对女人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

　　然后她起身，朝屋外走去。临出门时，女人低声地哄起怀中的娃娃。

　　“妍妍乖，妍妍乖……”

　　谈乔开门的动作一滞，她偏过头，深深看了眼女人，大步走了出去。

　　张院长一直等在外面，看到谈乔出来，立马迎了上来。谈乔跟她重回大厅，从那扇门走出去，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今天麻烦您了。”

　　张院长柔和一笑：“谈小姐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谈乔勉强勾了勾唇角，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大楼看去，片刻后，她回过神，语气低下来：
　　“我奶奶那边，还要麻烦您继续帮我瞒着了。”

　　何江去世后，还在疗养院的施珍彻底没了监护人。她是外省人，一直在北城工作，除了何江，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世上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就连警察也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

　　她的一生像漂浮不定的浮萍，到最后也没能得到梦想中的安稳生活。

　　虽然凭着何江妻子的身份，施珍的余生可以无忧无虑安心地在疗养院待下去。
　　但谈菀参加完何江的葬礼后，还是来到疗养院见了她一面。
　　没有人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谈乔只知道，自那之后，施珍的监护权就落到了奶奶手里。

　　为了不让奶奶知道后担心，她这几次前来探望，都是拜托过张院长帮忙瞒着奶奶，才敢前来。

　　谈乔还记得自己回国后第一次来看她，对方和今天一样，并没有什么反应，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在谈乔不经意间说到了“施妍”的名字时，突然呜呜地抱着娃娃痛哭起来。

　　思及此，谈乔眼眶微微泛红，稳了稳心神后才说：“还有……劳烦您多费心，照顾好施阿姨。”

　　张院长点点头，谈乔就不再叨扰。

　　从疗养院出来，谈乔没有着急打车。她还记得，爷爷曾经住的别墅似乎离这里不远。
　　几年前，那块地方被开发商看中，想要打造成别墅区。原本零星分布在山腰处的几栋房子，全部被收购拆除。就连当年那条下山的路，似乎也已经消失不见。

　　什么都会消失，就连对谈乔来说日久弥新的记忆也终有一天会消失。

　　所以，她必须尽快在一切无知无觉消逝前，找出当年的真相。

　　谈乔在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下，新区这几年开发得热火朝天，到处都围着绿色防护栏。
　　刚叫的出租车还得一会儿才能到，谈乔趁着这段时间，在脑海中复盘起前几天在华江医院的事情。

　　郑队长这几天因为案件焦头烂额，谈乔自觉不好打扰，只好自己先回忆复盘那天的细节。
　　她并不专业，但也隐隐约约觉得冯韦的失踪跟寄信人有很大的关系。

　　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还是想不明白。

　　谈乔眉头轻皱，手机恰在这时响了起来，是司机打电话过来，问她的具体位置。
　　谈乔大概描述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刚挂断电话，动作蓦地一顿。

　　太阳逐渐西沉，只剩微弱的霞光留在天边。除了路上偶尔驶来的车辆，四周一片寂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谈乔莫名觉得，似乎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看着自己。
　　可她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她只好稳了稳心神，宽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以防万一，谈乔打开手机，刚想问司机到哪里了。

　　下一秒，一只手突然拍了拍她的肩。

　　谈乔手一松，手机重重掉到地上，屏幕上瞬间出现了几条显而易见的裂缝。

　　来人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语气是难掩的紧张和担心：
　　“吓到你了？对不起。”

　　谈乔看清是谁，重重舒了口气。

　　宋越捡起手机，口中还反复说着道歉的话语。

　　谈乔淡淡一笑，接过手机：“没关系。”

　　宋越还是很不好意思。他离得很远时就看到她了，谈乔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一直在走神。走得近了，他进入她的视野盲区，她没看到他，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

　　上一次见面，他们之间几乎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宋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谈乔，很是惊喜。惊喜过后，又有点紧张和犹豫，他不知道那天过后谈乔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
　　结果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宋越原本想开个玩笑，轻松揭过之前的事，没想到弄巧成拙，这会儿脸色煞白，想死的心都有了。

　　谈乔看对方眉头越来越紧，知道他还很内疚，下意识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要制止他不停的道歉：“没关系，我刚才在想事情。”

　　宋越果然不再多说。

　　他的目光从谈乔移到自己的胳膊上，对方只轻轻碰了他一下，隔着厚厚的衣服，一触即放。
　　宋越的脑袋却猝然空白一片，甚至忘了自己刚才想好要问对方什么。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司机总算找对了地方，冲着谈乔按了按喇叭。
　　谈乔不好意思地说：“车到了，我先回家了。”

　　宋越舌头打了结，等到谈乔上了车，才发出声音，用力对车上的人挥挥手：“好……回家……你先回家吧。”

　　直到车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揉了揉发烫的耳根，傻笑起来——
　　所以……她是同意他上次说的话了吗？

　　他们是朋友了？

　　宋越心中涌上迟来的狂喜，又在原地磨蹭了会儿，才朝着原本的目的地走去。

　　他们谁没有注意到，一辆保时捷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路对侧，车上的人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

　　“喂。”

　　“喂。”

　　“于宸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跟那群老头子谈的怎么样啊？顺不顺利？”

　　电话这头的人却不回答，任凭对方在听筒里呼喊，良久，他伸手挂断电话，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难看至极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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