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檀记

作者:李丁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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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

      我昨晚做梦了。梦见我的世界浓缩成一个很小的鳄鱼池。青苔,水沙,灰尘,被吞吃到一半的动物沉到了最底,鳄鱼往岸上爬。我手里的武器仍只有一把激光刀,但我犹豫了。我在犹豫,被它虎视眈眈地扑吃,还是继续做我的实验。
      Zoe,你手里也有刀。你更勇敢,你比我幸运。
      春天将至,纽约出太阳了吗?
      ——3.12

      Zoe,你送的匕首好漂亮,像艺术品,我很喜欢。可实在抱歉,我的奖学金还没下来。没什么可回赠的,最近试验结束,回宿舍闲来无事,我在网上买了毛线,试着织了条围巾,是失败品,像我一样:)
      但第二条好多了,我自作主张地为你选了颜色,寄给你好吗?你向Kordell先生提出的工坊课程建议,他采纳了吗?你的方案很好,如果能推行,你爱的手艺一定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4.3

      上次见面让你请我吃了饭,真是不好意思。
      你的中文名字原来也是Tan,为了庆祝,我连续一周去了隔壁的豆腐汤店,他们家的牛肉辣豆腐汤做得很好,周三周四还会打六折。我不喜欢我的姓,我经常幻想,如果我能换掉它多好。但他们领养了我,我不能那样做。可是现在,我多了一个愿意念起姓名的理由。它代表着我和我最好的朋友间,最深刻的缘分。
      ——5.19

      恭喜你,Raiki又赢了一场!他在赛道上太有魅力了。你上次问,我们有了号码,为什么不直接发信息。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我更喜欢写字,也许是我想留住更多。我们第一次通信的时候,因为太专注,我忘了屋里有多冷。比起虚拟的信息,我更喜欢这样能留下痕迹的东西。等过了很多很多年后,你寄给我的这些信仍会伴我左右。
      我会记得,我拥有过怎样富饶的绿洲。
      ——6.8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去年五月,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一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知怎样说出口。他们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想让我回国,是想让我守在他们身边尽孝,还是需要我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回去。zoe,你会一直在纽约,对吗?
      跨国信你千万别拒收。
      ——5.20

      你来信我看过了。我不想承认,可你说得对。他们的确说是有事情需要我,我查了,是他们的商业合作伙伴需要我。本来我的导师是这个领域的最佳人选,但你知道的……我是他这几年收的唯一一个学生,会找上我也很正常,
      你问我为什么查不到我的信息,我上次不是没回答你么?是我怯懦了。
      他们有自己的亲生孩子,我见过她,她很优秀。我应该不能算是被放弃的,我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幸运。领养我后,他们对我负责了很长一段时间,放手也只是一个家庭正常的选择。何况,他们不是普通的家庭,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总应该回馈一次。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机会,这次帮了,我就再不欠他们了。我这几日在修改论文,偶尔想起这件事,突然发现,被需要也算是一种幸运,你说对吗?
      ——6.3

      6.7号,收到信当晚,谈行简只能接电话发短信的老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

      【圣父,离我远点。】

      过了会儿,又发来一条。

      【最近在帮忙联系教堂办葬礼,给我自己也提前准备一下,免得被你气死。懒得写信了,你有空周末来找我一趟。他们让你帮你就帮啊?水不知道多浑就往里趟,淹死怎么办?下周见面说吧。】

      谈行简知道,这就是她,直白到没有半分修饰。一张清秀文气的脸下,藏着颗与外表迥然不同的心,暴烈,锐利,仿佛时时刻刻握着一颗子弹,准备随时轰然射进敌人心脏。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谈行简认识她以后,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活法。
      有得罪过庄静檀的人跟她起过冲突,第一次对方没赢,第二次找了同伙在地铁上把她揪出来,摁在站台上痛打,试图把老鼠尸体塞进她嘴里,过路的人吓得绕着走。
      第三次,是四个月后,开着一辆低价购入的皮卡,在乡间小道上提前埋伏,直接撞穿了对方车侧,随后跳下车,走过去踩在车沿,手臂一伸,拽住那人的领子拖过来,黑洞洞枪口抵进他嘴里。
      ——道歉。
      她的语调永远是那样,冰冷柔和。

      听到这段录音的谈行简到抽一口冷气,不无担忧地问,冤冤相报,如果对方再报复回来怎么办?
      庄静檀叼着薯条笑笑。
      她调查了个底朝天,他爷爷在俄亥俄老家有过几个姘头都查了出来。而且她都会随时录音,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

      看出来谈行简并不太赞同她的做法,庄静檀把录音笔又收回去。

      ——Zoe,我只是想,也许会有更两全其美的方法。
      那一次,谈行简解释道。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的,这是永远无法互相理解融合的那部分。

      他们俩是性子迥然相反的人,能做朋友,同在谷底处境的缘分,与聪明灵敏的脑子缺一不可。

      所以,在下一次见面时,谈行简隐瞒了他被威胁抢电脑的事,对面颊的轻伤也一带而过,只轻飘飘地说是碰的。

      庄静檀当时就哈了一声,笑出来了。
      ——碰的?别人拳头碰了你下巴?

      但谈行简不愿意多说,她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便没再多追问。

      第二次冲突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谈行简这才发现,对方似乎不是随机挑人结梁子的混混,就是盯上了他。以姓康的人为首……又似乎不是。
      他被打得头脑发胀,痛觉都中断,但还是听得清很多。为首的人中间打了两次电话,语气吊儿郎当,说斯哥,我找不到你要的那份文件啊?你确定有吗?这x也不招啊,他宿舍我这边不好进,怎么办?
      那边说了点什么,谈行简也听不见了。
      为首的只是冷笑道,说放心,不会让他如愿以偿。这板块要真成了,我们都不好过,不是吗?

      这时谈行简的手机刚好响了,很快被对方抢过去接下。

      谈行简隐约听见她的声音,被绑住的身体开始剧烈挣扎。

      Tan。Zoe。
      这六个字母在他脑海中逐渐重合到一起,汇聚成春日树枝抽条的形状,在风中摇曳,带着初生原始的力量。

      ………
      谈行简不记得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后来被谈家父母接回国养伤。
      一养就将近两年。
      他们给他最好的医疗,对事件本身却绝口不提,只是安慰他,要相信世间善恶有报。

      他中间给她写过信,给她发过信息,都再没有收到过半分回音。

      谈行简经常坐在病房窗口往外望,想再多试一次,又因必定会失望的结果提前灰心。

      他没听她的,自作主张了一次,输得一败涂地,她生气,放弃他这个蠢货朋友也是正常的。

      而且,谈行简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地学会了一些事。
      他知道了康子晖、康明裕,与斯家的关系——
      谈父跟他长谈过一次,语重心长地提到过晟康的合作很重要,重要在背后斯鹤年的能量。

      在漫长的养伤期,有人常来他病床前探望,一个穿着轻佻花衬衫,说自己刚度假回来,笑容却热情的青年。

      ——我叫斯黎,谈先生,你可以试试这个药,我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

      斯黎有意无意地透露给谈行简,表兄斯珩,和康子晖的关系很不错,后者现在已经要在康氏空降了。
      ——说不定以后你们还能合作上呢。

      谈行简微垂眼睫,没多说什么。
      他那篇论文发表成功以后,在业内掀起了不小的震动。
      现在的主动权在他手里,谈父谈母都不敢多催他做决定。

      他只是习惯性与人为善,不是蠢。

      斯哥到底是斯珩还是斯黎,或者是斯家的其他人,他总会查出来的。

      自从那次在华禹附近,见过斯珩第一面后,谈行简有种直觉。

      不是他。

      说不清为什么,但那一刻,这个人莫名让想起了他唯一的好友。
      他们身上有种类似的特质。
      一种相似的坦荡,直白的狠辣。

      庄静檀从来不屑干背后阴人的事儿,她一向敢作敢当。

      谈行简因着这点相似,最终松口答应了合作,那合同上的数字也比预估的高了两倍不止。
      在签下字时,脑海里下意识地蹦出一个数字,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他怔住了。

      是纽约的一处高层公寓,她总提起,见面时散步,也从中央公园绕过去逛过。她说如果死前去里面住一周,她肯定会死得很安稳。
      那时他开玩笑,说如果我赚了钱,一定会买下来——
      看到她疑惑眼神,他话头一转,说我会邀请每个朋友都来住,你也来。

      哪里有什么‘每个朋友’。

      而他永远藏在友情借口背后的是什么,谈行简签字那一刻,才从无法抑制的手抖中察出因懦弱而隐身的真意。

      ……

      这次晚餐遇到斯珩是个意外,有中间人引他过去,说自己朋友就是斯总,知道他们最近有合作,可以碰个面。

      谈行简伸出手去,礼貌地跟对方相握。

      斯珩身边带了个女人,显然这种私人场合见面,也不是他本意。

      谈行简有分寸地颔首,打算说句场面话就离开,视线余光无意间从对面滑过。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

      瞳孔急剧骤缩,该说的话到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方亦然。

      只是她明显更圆熟,将所有心绪在一两秒内整理清楚,转开了眼神。

      谈行简强迫自己收回视线,语气几乎称得上艰涩。
      “……谢谢。不用了。”

      “真不一起吃?我知道这儿的隐藏菜单,谈教授不想试试吗?”

      不知道谁在说话,谈行简的眼神垂下,落在斯珩修长左手,那枚便宜的工艺银戒,跟他的气质一点也不搭。
      但是,她的手上也有一枚。

      餐厅的灯色好暗,可眼前的画面太过刺眼。

      谈行简手搭上一旁椅子,才能维持住笔挺站姿。

      而斯珩也一直没开口,他眉骨本来就生得深邃,密实的睫羽垂一垂,黑眸中流动什么情绪都很难察觉,视线轻瞥了眼谈行简,又好整以暇地偏头,望住庄静檀。

      这种弥漫着诡异的气氛,在场人终于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

      施亦巍眼尖,早看出来不对,只是他没敢贸然开口,现在僵着也不是事儿,便笑着搅开僵局:“那就下次吧,来,我们不在这儿堵人家路,到时候老板来喊我们赔钱了。”

      “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吃。”
      庄静檀忽然开口。

      说完她也不等斯珩回应,拔腿就走,推开餐厅大门一头闯进冬风里。

      人们面面相觑,这跟传说里的乖乖女唯斯珩是瞻也不一样啊。

      斯珩也步调慢悠悠跟上,撂下一句:“你们吃吧,今天我请。”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谈行简,唇角微勾:“谈教授,你们的也记我账上。以后有缘再聚。”

      庄静檀就在车旁边等着,车门一解锁,她立刻上了车,把安全带扣好,闭目小憩。

      斯珩后上车,没看她,一路用安全车速开回了御景,开到一半看向后视镜,黑眸浮出几分不耐,陡然提了速,在车流中穿梭变道,把对方甩到尾灯都看不见,才恢复了均线下的车速。

      全程两人一路无话。

      回了御景,斯珩跟在她身后进了门,叫住想要一头扎进卧室的人。
      “过来。”

      庄静檀身形一滞,没有马上转身。

      他扔了份文件在餐桌上,倚在墙上,语气温和中透着冷意。
      “要我说第二遍吗?”

      不需要。
      但是她非常——
      非常不喜欢。
      庄静檀从前把自己借一大半给庄静音,于是能够习惯忍耐,甚至乐于藏在这假装的躯壳下,像藏在冰面下冷眼观察的人。

      可现在,抑制忍耐对她来说,变得没那么容易了。

      庄静檀最终还是回身,走到餐桌旁,拿起那份文件协议就签。

      英法双语的协议,欧元货币后一串数字,她一眼都没看。

      斯珩微挑了挑眉:“不看吗?”

      庄静檀签下庄静音的名字,唇边勾出微嘲的笑意。
      “你就算想卖了我,我也没有说话的资格,不是吗?”

      斯珩轻哂,大步走过来,忽地抽掉她的笔扔开,双臂卡住她腰际,把人抱到餐桌上,迫使她双腿打开,给在中间的他腾位置,姿态傲意蛮横,手自然落在她膝头,不轻不重地捏了把,开口语气很冷。

      “当我是瞎子?跟前任相遇的感觉怎么样?”

      “什么东西?!”
      庄静檀瞪圆眼睛,被斯珩伸进毛衣的手冷得一个激灵。

      她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震惊又无语。
      前任个屁啊前任,斯珩这个死人脑子里除了那点事儿什么都没装,她真想灌点火山灰进去。

      “你跟谈行简什么时候认识的?”
      斯珩的指尖恶意刮蹭,黑眸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语气沉到极点。

      即使很早就猜出她是个两面派,也能猜出她大概率是谈过恋爱的。
      但知道和面对是两码事。

      斯珩从来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不到握不住的才是少数。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如此具像化地体会过妒火。

      斯珩发现他高估了自己的耐力,现在看庄静檀这样子,这股无名火几乎要一路烧回烧翻那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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