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财

　　春节将近，钱家各个院子里剪窗花贴对联挂红灯笼，下人泼水打扫除旧迎新，临湘县慢慢开始有了年味。
　　过年是一件大事。
　　对于虞朝百姓来说，劳累了一整年，大家都借着春节这几天犒劳自己，小孩换上新衣，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远离家乡的游子也会赶在春节前夕回家团圆。
　　看着街上日渐热闹，太阳当空，天气也不寒冷，钱圻脑子活络起来。
　　到该做买卖的时候了，她叫来人搬出储存在地窖里的柿饼，物色了个人流多的巷口。
　　钱进忙上忙下地搬竹筐柿饼和板凳，想着有个正当理由偷懒躲自家老爹的吩咐派活，于是殷勤地问钱圻道：“二娘，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钱圻谢绝了他的好意，这是独属于她自己的一次尝试，她选择独自站在装有柿饼的竹筐后，等待她的第一笔生意。

　　今日又是高远轮值，他扶着自己的佩刀，在街巷巡逻，打起精神目光四处巡视。
　　他走到树荫下一个小摊子前停下，用刀鞘挑开竹筐上的盖布，看着眼前不到她半身高的小娘子。
　　钱圻发觉自己还是有些脸皮薄，平时少与人交流沟通，面对生人自然不好意思大声吆喝，所以站了半天柿饼一个也没卖出去，心里有些焦急，好不容易等来了个人。
　　钱圻仰头看向来人，这人身着一身衙役服，不过二三十来岁，身材又高又壮，眼神也十分机警，看起来面熟。
　　尽管是官差，钱圻还是鼓起勇气与他搭话，“你要买柿饼吗？好吃不贵，一文两个。”
　　高远收回佩刀，插回腰间说道：“这里不允许摆摊买卖，你家大人呢？”
　　对于这个问题，钱圻还真是有备而来，她脆生生应答：“圣人体恤，在《虞律新编》杂律篇明文允许农民、匠人等自产自销的人可以不强求在市集售卖物品。”
　　虞朝日午开市，日入前七刻闭市，对偏远乡村进城卖菜的小农来说，天光未亮挑着菜抹黑赶路，才能在闭市前赶到买完菜，只靠脚力一来一往就用了一天。
　　女皇继位后，在编撰《虞律新编》时已对不便民的旧例加以补充修改了。
　　政令才下来不久，除了走街串巷的小贩，大多人还是按习惯去集市，毕竟那里人多生意好。
　　高远差点忘了这回事，清清喉咙说：“那你是打哪个村里进城来的？”
　　钱圻她虽不是农民、匠人，但后面不还有个“等”字吗，没料到官差想抓住这点不放，她低头看自己还算华贵的小裙子，手指往身后指向自己家，郁闷地说：“临湘钱家。”
　　“原来是钱家的小娘子，钱二娘？”高远改换了语气，不太确定问道。
　　钱圻点头称是。
　　巷口一阵冷风吹过，高远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寒衣，蹲下问：“我姓高，是县衙里的捕快，这个柿子怎么卖？”
　　提起生意，钱圻才又热情起来，掀开竹筐上覆盖的布，伸手比划，“一文两个，很甜。”
　　“这么贵？”高远瞪大了双眼，一文虽不多，可一文只能买两个有些不划算，“秋天树上满树的柿子，多到吃不完，你这怎么能卖这么贵？”
　　临湘县大部分人家都会种一棵柿子树，因为寓意好，但柿子一多就不值钱了。
　　钱圻右手食指摇了摇，左手拿着柿饼，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当然值这么多，你不能用秋天柿子的价钱来比对冬天的柿子，我从秋天晒干做好，放在地窖里，储存到冬天，柿子的成本加上中间的人工费、储存费难道不值一文钱两个吗？这定价已是不赚什么钱了。”
　　“储存也要算进去？”
　　钱圻讲起定价和成本头头是道，“当然，又不是所有人家都有地窖的，当然要加储存费。”
　　虞朝捕快门槛低，工钱也低，没有固定的月钱，只每年有伙食补贴“公食银”十两银子左右，养家糊口都十分艰难，还好有一些商户的“孝敬”。
　　高远本来是想照顾钱二娘的生意，但自己的钱袋子是不能够让他阔绰些的，竟不自觉地开始讲价。
　　钱圻看出了他的犹豫，以为他还是觉得不值当，但钱圻认定了货不二价，而且她自有一套观点，以为人人都爱甜食，于是尽力说服他，“你看市场里的糖多贵，我的柿饼比饴糖还甜，比糖水铺子里的糖水要划算。你可以买一文钱试试，好吃再来。”
　　说的也有道理，高远点头，“那给我来一文钱的，”看她还满满当当的竹筐，“你这样卖何时才能卖完呢？”
　　钱圻收下一文钱，用竹签串好给他，此刻正兴致昂扬，信心十足，“慢慢来，总能卖完的。”
　　高远拿到手试吃一番，点头评价道：“还不错，挺甜的，有事就招呼我，我就在这附近巡逻。”
　　钱圻露齿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挥手，“高叔慢走，下次再来。”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商人的子女都是天生的商人，高远这样想着走远了。

　　钱圻揣着兜里的一文钱，今天的全部卖完应该有几十文钱赚，她深呼一口气，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准备迎接接下来的生意。
　　但之后并没有像钱圻认为的那样顺利，人来人往大家都没有停下来，偶有两个注视的目光，钱圻鼓起勇气张开嘴准备叫卖，却哑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天气转阴，冬天没了太阳，室外变得特别冷，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变少了。
　　钱圻本身就是一个畏寒的人，出门之前还搭了一件小披风，但在冬天的冷风吹拂之下，完全失去了保暖的作用。
　　她想收拾东西回家了。
　　但进退两难的是，她没力气搬着东西回家，又不放心把东西搁在路旁。
　　钱圻本以为柿饼好吃又便宜，自己的生意会很好，早早卖完，自己一个人便可以提着竹筐回去。
　　现在要回家估计要等晚饭时，杨氏发觉她不在派人出来寻她。
　　此时离饭点还有些时间，大概要在寒风中等很久，更糟糕的情况是杨氏压根没发现她已出门，后者的几率更大。
　　钱圻冻得发抖，她吸了一下鼻子，想着要是面前再路过五个人还没人买，她就丢下东西，先回家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再说。
　　比起挨冻，钱圻早就掉进钱眼里，心里一再拖延着不回家。
　　一个人，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钱圻的眼睛随着匆匆过路的行人变得黯淡。
　　生意难做啊，钱圻免不了灰心丧气。
　　正巧崔方圆拿着一个包袱跑着路过。
　　钱圻拿着一块柿饼吃，一边啃，一边张望。
　　看清是崔方圆后，钱圻连忙起身拦住他
　　“哎，崔方圆，你等等。”
　　“我要去替我娘亲送衣服，二娘，你有什么事吗？”
　　“你帮我守一会儿，我马上回来。”钱圻另拿起一块柿饼塞给崔方圆，“这个很甜，给你吃。”
　　也没管他应没应，急着跑回家找钱进来帮忙。

　　“嚯，你这才卖出去多少。”钱进提着板凳，抗起竹筐，估摸着重量，调侃道。
　　钱圻假装没听到，跟在他身后，转身对崔方圆挥挥手道别，“这次谢谢你了。”
　　钱进将东西放下，转身对钱圻说：“对了，郎君今天回来了，正在训大郎，你小心点儿，可别去触他霉头。”
　　钱圻不解，抬头问为什么。
　　在钱圻记忆里，父亲钱守成不是一个严厉的人，作为一个商人，钱守成和气，甚至有些圆滑，作为父亲，大多数时侯，对儿女也是有求必应，钱守成从没有当着钱圻他们面动过怒。
　　钱进为人处世还没那么周全，钱圻问了也就和盘托出，“好像是大郎准备考县学，郎君则希望大郎早点回家学做生意，大郎顶撞了几句。二娘，你说这大郎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他十二岁也不小了，商籍子弟又不能科举，学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这偌大家业到时候谁来……”
　　钱圻想了想，伸出手指指向自己，又朝钱进挤眉弄眼示意钱伯在他身后。
　　钱进挠头不解，什么意思啊。
　　管家钱诚往钱进脑袋上一巴掌狠狠拍去，乱嚼舌根，妄议主人家是非。
　　因是老来得子，钱诚对他有些疏于管教，这次逮着了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以后好好管住自己的嘴。
　　钱伯先是低头和气地对钱圻说：“二娘，你别听这家伙胡说八道。”
　　然后抄起一把扫帚往钱进身上招呼，钱进遇着他爹像是老鼠见了猫，捂着后脑勺被钱伯追的满院子跑。
　　“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又在游手好闲整天没个正形，说是帮二娘干活，小七可撞见了你在街上闲逛，你说说你一整天人去哪儿了。”
　　“爹我错了我错了，不该偷懒不见人影，饶我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别跑，你错哪儿了？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钱圻看着他们身形渐远。

　　钱圻的初次买卖颇为失败，对此她十分沮丧，晚上睡觉前总结失败经验，在心里盘算明天必要叫几个帮手，转念一想她都没几个玩伴。
　　一个也没有，真是可恶，她将被子拉过头顶闭眼睡觉。
　　第二天钱进一如既往的热心，帮她将柿饼搬到昨天那个位置，只不过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看着二娘担忧的目光解释道：“我没事，昨天跑太快脚腕扭了，不要走远，等会我来接你们。”
　　今天钱圻用“柿饼管够”的说辞将钱怀柔哄来，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番。
　　钱圻能屈能伸，狗腿般贴心地扶着三娘坐上唯一的小板凳，将钱怀柔哄得尾巴翘上天，“接下来就看三娘你的了。”
　　钱怀柔拍着自己胸脯应道：“放心放心，交给我了。”
　　三娘一向外向开朗，让她当众大声吆喝也丝毫不觉得丢人，张口就来，“大家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呀，我家的柿饼又香又甜，是手工亲手做的哦，大家可以买两个尝尝鲜……”
　　钱怀柔的清亮嗓音还真吸引不少人驻足问价，她小小身板，古灵精怪，可爱嘴又甜，有人打趣道：“哟呵，钱家小娘子，你这柿饼怎么卖呀？”
　　“一文两个，好吃不贵，大叔你要买几文的？”
　　钱怀柔还真是一个售卖的奇才，三两句成交了一笔生意，大家见她年幼也未同她讲价。
　　爱凑热闹是临湘人的习惯，许多人见这儿人多，想看挤进来看到底在卖什么东西，不明所以地围了一圈，挤进来后对着钱怀柔热切的询问，不买东西又不好意思挤出去。
　　钱圻站在一旁两眼放光只管收钱，五文、两文、一文、三文、又是两文……
　　柿饼今日早早卖个精光。
　　钱怀柔看人全散去，才意识到竹筐里的柿饼她还没开始吃就早已卖光，撇起嘴就要哭。
　　钱圻这人钱一到手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敷衍地说：“别哭别哭，家里还有呢，回家全给你，快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啦，冻死我了。”
　　钱圻耸着脖子，拎起竹筐就走，“愣着干嘛，快跟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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