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观

　　夜色有如一滩混沌的墨迹，轻易将所有景致吞没，辨不分明。
　　有男子在其中穿行，身法极快。皂青色绣袍，暗金面具，腰间挂着羽毛形状的翎牌——那是九阙魔宫四方翎主的身份标记。
　　一路循着搜魂砂的指引，他终于在长水镇往东十里的凉夜村找到了尉嘉树。
　　西南角上的僻静院落，他略有不快的推门而入，正要质问对方为何在这个时候连夜召他过来，却意外看到了尉嘉树怀中的舒筱年。

　　失血过多导致的昏迷，苍白的脸上眉头紧锁，是因为疼吧？
　　而左肩上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离忧剑的杰作。

　　“她？你……”
　　来人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尉嘉树打断：“救她。”

　　暗金面具下传来一声冷笑，尉嘉树知道此刻那人的脸上也一定满是嘲讽。
　　“你骗她许多，如今怎的还要救她？”
　　一个“骗”字，针一样的刺痛了尉嘉树。他看向来人，面有愠色：“我再说一次，救她。你也不希望她死吧？”

　　来人有一瞬间的沉默，随即讪笑着从袖中取出银针白绢，走过去查看舒筱年的伤势。
　　尉嘉树也不避让，依然半搂着舒筱年的身子，有些许不肯放手的缱绻意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手上娴熟的施针布药，面具下的声音却不依不挠，“与其让她活着留在你身边，倒不如死了干净。”

　　呵。
　　尉嘉树无声的勾起唇角，伸手抚上怀中女子的脸颊。
　　舒筱年，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结，谁能轻易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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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针入体，神智有半分的清明。身后略带寒凉的怀抱，传来迦南香的泠然气息。
　　舒筱年知道，那是尉嘉树。
　　辗转迷茫间，时光回溯到三年前，她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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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时，还是武林历一百六十四年，舒筱年在祈天城匆匆辞别了秦修竹，雇了马车南下回金陵，却又在两日后的夜里弃车而去，折返北上，独自奔赴洛阳。
　　闻名遐迩的九朝古都，居天下之中，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只可惜舒筱年此行的目的，并非是缅旧怀古。
　　那天应是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一日。舒筱年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被什么风媒跟上，便在申时前后悄然入城。
　　她在长乐街西头的客栈要了间临街的客房，推窗就能望见对面的洛阳尉府。琼楼高阁，屋檐低垂，繁华中隐隐透着衰败之气。舒筱年很是满意这个方位，安心住了下来。

　　待到入了夜，舒筱年便从窗口翻身上了屋顶，才等了片刻，就看见有人从东边的街角一路潜行过来，纵身跃上了尉府的墙头。
　　舒筱年正要窃喜，却认出那人是陆白岚。她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顺手抓了一块烂瓦片扔过去，正好击中陆白岚的肩头，倒是吓了他一跳。
　　陆白岚慌乱的四下张望，这才看见舒筱年趴在对面的屋顶上，一脸好笑的朝他挥手。

　　“你来做什么？”舒筱年没好气的问陆白岚，后者却恬不知耻的凑过来，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嘿嘿，我听说你在这儿调查九阙魔宫的消息，就跟过来看看。”
　　舒筱年忽然一阵头疼，扶额叹道：“我算是明白你怎么当上天下第一风媒的了——你果然无所不知。”
　　陆白岚挑眉，颇为得意：“何止无所不知，我还无处不在。”
　　舒筱年无语。
　　陆白岚又问：“那你快告诉我，发现什么线索没有？”
　　“我就发现了你。”舒筱年瞪了他一眼。
　　陆白岚撇撇嘴角，不以为意，盯着对面的尉府道：“明日就是中元节，如果消息没错，尉嘉树应该会回来寻他母亲的遗物。”

　　遗物？偌大一个洛阳尉府，哪里还可能剩下尉夫人的什么遗物？
　　舒筱年犹记得她的样貌。
　　年轻时候的尉夫人，应该也是享誉江湖的美人吧？虽是魔宫女子，为寻醍醐花的下落，耍了些心机手段，闹得江湖不太安宁，但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可怜最后夫妻反目，母子离散，重伤在身，后边还有各路江湖人士追杀。她终是回不了西域，不得已而入壁上观，没捱过两年就郁郁而终。
　　——想来若是真有什么遗物，尉嘉树也该去壁上观找吧？

　　念及此处，舒筱年无声的勾起一抹冷笑。
　　一旁的陆白岚还在喋喋不休：“……话说尉嘉树也算得上少时成名。他归顺九阙魔宫这么久，却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你猜，他会不会是个丑八怪？”
　　舒筱年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你都不知道的事情，问我有用么？”
　　“也对，”陆白岚深觉有理的点点头，“待我见过他，一定要将他的容貌好生写一写。”

　　彼时，舒筱年看着陆白岚脸上的认真神情，只觉好笑。
　　却没想到，陆白岚竟会因为这句话，身死人手。
　　尉嘉树的容貌，的确是一个重大谜团。陆白岚第一个解开了它，然后以生命作为代价。

　　一整晚，一无所获。
　　眼见着就快天亮，旁边的陆白岚哈欠连连。舒筱年却忽然心思一动，问道：“尉家的阴宅在哪里？”
　　“阴宅？”陆白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貌似是在北邙山附近……吧？”
　　话未说完，舒筱年已经不见了。

　　北邙。
　　早该想到的。
　　舒筱年一路疾行，有些懊恼，看着即将大亮的天光，也不知能不能赶上。
　　出城往北，不多时就望见一片荒丘。舒筱年辗转绕过几处大户人家的墓园，终于找到了尉家的陵寝所在。
　　“果然……”
　　十丈开外，刻着“尉氏陵”三个大字的牌坊后面，有人正在挖坟掘墓。
　　旁边的男子负手而立，玄色绣袍上金线勾边，花纹繁复。他戴一顶黑纱斗笠，掩去了容貌，听到动静，幽幽的转过头来，看向舒筱年。
　　“呵……有人找来了呢。”

　　隔着黑纱，舒筱年看不见他的眼神，但仍然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森然寒意。
　　于是她想，那一定就是尉嘉树了。

　　舒筱年奉师命来洛阳察探，却未曾想过自己第一次见到尉嘉树，就和他正面对上。一时间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颇有些头疼。
　　行踪败露，也没见尉嘉树有多恼，倒是他手下的魔宫教众反应迅速，几道黑影闪现，立刻就将舒筱年围在了中间。

　　一、二、三……七个。
　　舒筱年点了下人数，更加头疼了。
　　彼时她的刀法虽已大成，但以一敌七，胜算也不大，何况对方还有一个魔宫少宫主？
　　此时若不开口自报家门说明来意，恐怕立刻就要动起手来——但她要是真的说了，会不会死的更惨？
　　舒筱年无奈的一笑，看向尉嘉树，开口道：“中元节将至，我只是想来探望一下故人，犯不着这么大的阵仗吧？”

　　“故人？”
　　对面的尉嘉树也笑了。舒筱年发现他用的竟然是腹语。
　　他抬头看向“尉氏陵”的牌坊，问道：“姑娘的故人，不知是躺在这里面的哪一位？”

　　一句问话，不知怎的竟让舒筱年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连同些许捉弄之心。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的故人可没有躺在这里面。她葬在别的地方，但她的儿子在这儿。”
　　“哦？”尉嘉树依然在笑。
　　“他就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
　　话音刚落，周围的魔宫教众就要出手，却被尉嘉树挥手拦下。他仿佛很有兴趣，甚至往前走了两步，继续问：“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舒筱年顿了顿，“我认识——尉夫人。”

　　尉夫人。
　　如此三字，甫一出口，周遭便是一片死寂。

　　舒筱年紧紧地盯着尉嘉树，等待他的反应。却见他低头沉默了半晌，良久才发出一声喟叹，然后也说了三个字：“舒筱年。”
　　并非求证的语气，而是笃定的判断。
　　舒筱年觉得有些异样，然而一时之间来不及细想。她半眯起眸子，迟疑了片刻，微微点了一下头：“是。”

　　“呵……果然是故人。”
　　尉嘉树看了她好一阵，终于抬手一挥广袖，那七名魔宫教众便撤回到了他的身后。
　　舒筱年顿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正想开口赞美他两句，却听尉嘉树道：“可惜在下今日不便，恐怕不能与舒姑娘叙旧了。”

　　舒筱年下意识的看向远处倒落的墓碑。
　　若没猜错，那块碑上应该刻着尉青城的名字。那是尉嘉树的父，尉夫人的夫。
　　该是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才会挖自己父亲的坟来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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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边传来一两声鸟叫，天色已然大亮。中元节正日，怕是会有不少人来北邙山祭拜，舒筱年觉得自己该走了。
　　“来日方长，往后总有叙旧的机会。只是少宫主的行踪飘忽，不像我总待在一个地方，比较好找。”
　　临走之前，她忍不住想刺探一下对方，尉嘉树却笑了笑，回敬道：“我的确不常在中原出没。不过舒姑娘大可放心，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墓园，说了一句“该走了”，便带着魔宫教众萧然离去。

　　舒筱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山色之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仅和尉嘉树打了照面，还说了这许多话，甚至约了下次再见——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奇遇啊，舒筱年不禁腹诽。

　　次日才得知此事的陆白岚，悔的肠子都青了，捶胸顿足的质问舒筱年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跑了，也不带着他。
　　舒筱年却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带着陆白岚——要是让尉嘉树知道，天下第一风媒跟来了，还不大开杀戒？
　　但她不敢说，只是道：“我看你那么困……不忍心。”
　　陆白岚只好继续捶胸顿足，然后不断追问尉嘉树的长相。

　　南去金陵的路上，舒筱年策马疾驰，很是狂躁：“他拿黑纱遮面，用腹语说话——陆白岚，我已经告诉你一百多遍了！”
　　“这么说，他不仅是个丑八怪，还可能是个哑巴？”陆白岚一路随行，大胆假设。
　　舒筱年又开始头疼了——好想打架，怎么办？
　　正在愁苦，她远远望见前方官道上有一人牵马徐行，白衣长剑，很是眼熟。

　　“洛昔？”
　　认出是他，舒筱年有些惊讶。
　　白衣少年转头看她，唇角上扬，勾起一个粲然的微笑。

　　“我们又见面了，舒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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