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逢雪

　　人群完全散去后，佟先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感激之情，立即要弯腰给范大人行礼致谢。

　　范大人赶紧劝止了他：“不必拘礼，你我怎么说都是故友。”

　　是的，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他们曾是在一起求学的多年同窗好友。佟先生早年执着于科举，一直未高中，故而在友人面前觉得没脸，久而也就少了联络。

　　昨夜他冒昧前去找范大人帮忙，不曾想他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因此为自己的疏远而心存愧疚。

　　他自己道谢一番后，又连忙把女儿拉到范大人面前，叫她好好答谢恩人。

　　佟韵雪或多或少也听闻过范大人的为官事迹，知道他是个值得敬重的大人物，但此前又不曾见过他。刚刚听到他的发言，觉得字句铿锵，全然不失为一个当官人。她很是钦佩，但又惊讶，他居然是父亲的故友。

　　她走到范大人面前，极有礼貌地行了个礼，说道：“范伯伯，谢谢您前来出言解救，韵雪感激不尽。”

　　“客气了，孩子！”范大人看着她，和蔼一笑，又转顾佟先生道：“原来韵雪都长这么大了，生得真秀气，又如此知书达理，看得出是老弟你教得好啊。”

　　佟先生呵呵一笑。随后两人寒暄了几句，聊着聊着，又把话题转向了佟韵雪。范大人先是问她的芳龄，而后聊到她英勇救人的事迹，把她夸了一顿又一顿。

　　她听得怪不好意思的，便转移话题问道：“范伯伯，你怎知他们是日本武士？可他们说的明明是我们的语言。”

　　“这不难，从他们的衣着打扮便可得知。他们穿的是日本特有的剑道服，听闻他们很早就在省城一带出入，自然也就会说我们的语言。他们路经此地，想必是修通路的缘故，我想他们真正要去的应该是省城雍江。”

　　“原来是这样，韵雪明白了，多谢范伯伯指教。”佟韵雪微微点头，眼睛往下看到了裤腿上的脏东西，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她对范大人尴尬地笑了笑，致歉一声后就迅速蹦进了大门内。

　　大家看她离去的可爱身影，便都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场闹事风波终于平息。人们只知道东洋人闯入街市杀人，然而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祸因，是出自古莱镇之外一户唐姓人家与日本人之间的生意纠葛。

　　古莱镇以北的坞城，早期以盛产丝织品闻名。

　　唐家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布商。它的祖上世代从事纺织业，有自主品牌名叫“唐氏云锦”。无论历史怎么变迁，时世怎么动荡，它始终是屹立不倒的一户，早已成为了当地最富裕的人家。

　　不过，听闻唐家近年来一波三折，似乎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影响它的是一段关于家族晦暗不明的历史。

　　坊间流言，十五年前唐家大宅失火，不但烧去往日的辉煌，还弄得家破人亡，最后只有老大唐荣生和妻子侥幸存活。事发突然、蹊跷，难免有人起疑乱嚼舌根，说是唐家三兄弟为争夺家产，不择手段，自相残杀，老大是坐收渔利的胜利者。也就是在这一段腥风血雨后，唐家才开始走向衰落。

　　时至这年，唐家终于变得不堪一击。

　　兄弟间自相残杀的流言有辱家族声誉，其主要还是老大唐荣生经营不善，商业手段恶劣，败坏家族品牌名声，导致生意萧条。为挽救局势，他也是费尽心机。

　　直到有一天，“原禾社”的日本人找上了他。

　　那是一个由多个日本人合资承办的洋行，在当地刚成立不久。主要以贩卖布匹牟取利润，没有多大名气，但又想着急功近利。于是他们不择手段，主动拉拢客商，以浮夸的伎俩诱惑客商与自己合作，自己得利后就毁约，不服者则动用武力来解决。

　　久而久之，洋行的名声被传得很坏，很少有人敢跟他们有生意往来。但是他们人多，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位南洋大客户，急需一批上等的绸缎。

　　他们是寸利必得的商人，当看到其中丰厚的利润时，更是垂涎不已，就决心非要做成这单生意不可。

　　经历几番不顺后，他们决定找唐家合作。唐家布业虽不景气，但好歹是老字号，值得合作。何况唐家失势，处境被动，谅唐荣生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

　　于是，社长小野寺很快就找上了唐荣生。

　　小野寺在中国商界混迹多年，对于如何拉拢客商是有一定手段的。他一来便不住地夸赞唐家出品的布料是如何的好，说自己是慕名而来，望能合作。然后拿出拟好的合同，给唐荣生看。

　　不一会儿，他便看见唐荣生对着合同露出了一点喜色。善于察言观色的他知道，唐荣生上当了，这个人迟早会成为他原禾社的生钱机器。

　　他在心里暗暗地笑了。

　　但小野寺万万没想到，唐荣生同他一样是个老谋深算的生意人，过去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

　　唐荣生多少也听闻过原禾社的行商劣迹。若不是形势所迫，断不会冒然与日本人做生意。

　　他看着面前这位比自己年长的日本人，异域的着装，言谈举止所显露却是地道的生意人派头。这人敦厚的长相，友好的态度，顿时让他放下了戒备心。他认真地听小野寺说完，再一看合同上写的高额报价后，终于心动。但在下一秒，他抬眼看见这留长髯的日本中年男人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眼神间有隐隐的轻蔑。

　　他瞬间警觉起来，觉得对方来者不善，便开口婉拒道：“承蒙贵社青睐，唐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贵社这么大的订单，想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完工，在下的小作坊恐怕无力承受，先生还是另择他人吧。”

　　面对唐荣生的拒绝，小野寺泰然一笑，从容地从锦匣里拿出六根金条，说：“唐老板谦虚了，您那么大的布坊，生产一批布应该不算难事。您拒绝合作，莫不是嫌我社的诚意不够，还是手头没有足够的流动资金？这样吧，我们先给您支付百分之二十的钱款，作为定金。您看怎样？”

　　“这……先生误会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看来唐老板，是真不想与我们原禾社合作。”小野寺面容淡定，似乎不以为意。他将金条放回锦匣，轻叹一声：“可惜了，唐家这么好的布。要不是罗伯森先生喜欢中国的绸缎，我也不至于跑这一趟。既然唐老板不愿意，我只好退而求其次跟陆家合作了。”说罢，便要起身而去。

　　唐荣生愣了两秒，连忙叫住小野寺，问道：“先生说的，可是南洋大亨罗伯森？若是此人的话，唐某可以考虑合作。”

　　“正是。”小野寺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唐荣生。

　　唐荣生看到罗伯森本人的名片后，终还是答应了与原禾社合作。

　　对于罗伯森这个名字，唐荣生并不陌生，报纸上常常报导他的经商事迹。据说此人是南洋一带的土生华人，因为娶了英国皇室的千金，便入了英国国籍。不甘皇室欺压，他回到马六甲，立志要创办自己的一番事业。时至今日，他所做的服装生意遍布南洋，乃至中国。

　　唐荣生心想，若能让罗伯森看到自家出产的优质绸缎，说不定不用日本人引荐，此人也会亲自找上门与他生谈合作。

　　这对唐家而言就是久旱逢甘雨，他唐荣生怎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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