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逢雪

　　午后的阳光，渐渐微弱下来。

　　天空中漂浮着一大片厚厚的云，将太阳给遮住了。这时候的码头，仍旧是一幅人流息壤的匆忙景象。江面上白茫茫一片，过往的船舶轰轰地叫着，港口处仍是一群忙碌的身影。

　　佟韵雪来到了码头，面对这熟悉的景象，心中只剩畏惧。她记得，这是六叔失散前去的最后地方。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从容应对。即便这样，她还是心存侥幸，相信六叔一定还活着。

　　不远处，有人正围着地上的一具死尸，摇头叹息。

　　佟韵雪见了心中一颤，步伐略显慌乱，走了过去。一来到人群身后，便闻到一股淡淡腐臭味，越来越近时，那味就更重了些。看着地上遮盖着的尸体，她不由得慌愣住了。

　　地上躺着的人，虽然被一块破旧的麻布遮着，看不见脸，可大略能看出，这是个身形微胖，身高七尺的男人，像极了六叔。

　　佟韵雪愣愣地站着，没有说话，眼眶已有些湿润。

　　一个认得她的仆从走过来，说：“佟小姐您可来了，快看看吧，那是不是你的叔叔？”说罢便要过去将麻布掀开。

　　她连忙用一只手捂住双眼，心中不停地默念：“不是小六叔，不是小六叔……”一阵默念后，轻轻睁开眼，从指缝间一看，才松了口气。

　　那人是一个穿着体面，身中枪弹的中年男人，体型颇像六叔。既然不是六叔，这么说他很有可能还活着。这样一想，终于平复了她内心的恐惧。

　　她对那个仆从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不是我的叔叔。还请你们继续帮我找人。”

　　“这是当然。只是……凭您之前的那点描述，而整个雍江城又这么大，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于能不能找着，就不敢说了。”仆从面露难色，态度却极为恭敬。

　　“这样吧，我回去画一张画像给你们。”

　　“那好，有了画像也好找些。您就放心回去，等消息吧。”

　　临了，佟韵雪谢过仆从，就叫了辆黄包车。就在上黄包车之时，她又看见了那个曾在她店里买过桂花糕的老人。见他神色慌张，正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将那具尸体抬走了。

　　她回到沈家的时候，正巧碰见了姑父刘子旺。刘子旺知道她去码头认尸的事，心里也很着急，便询问了结果，听她如实说明后，才放心。

　　刘子旺看了看她瘦削的身形，怜惜她一个人不易，便说：“韵雪啊，日后你就安心住在沈家，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姑父。你小叔的事也别担心，交由姑父，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找着。”

　　“嗯，那就有劳姑父了，韵雪感激不尽！”佟韵雪拱手道。

　　刘子旺道：“跟姑父用不着客气。”

　　佟韵雪也曾想过自己的去留问题，万一六叔一直找不到，而自己与沈家非亲非故，怎好死皮赖脸继续住着。可听姑父这么一说，心里倒踏实了些。

　　过了半晌，她猛然想起，今早沈大富交给她的职务，顾不上休息，便去找了周管家。

　　周管家与她的姑父一同年纪，样子蛮好，却生得一副刁钻刻薄的嘴脸。他不喜欢佟韵雪，因为她跟刘子旺的关系。他嫉妒刘子旺与沈大富亲如兄弟的关系，但又不得不忌惮他三分，也就不敢轻易难为佟韵雪。

　　佟韵雪接手账房事务时，他如实交代了一些事项。

　　他搬来一摞蓝色封面的线装本，交给佟韵雪，用严肃且略带轻蔑的口吻道：“从今以后，这些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了，切记不可粗心大意，记错账。可别轻看了这小小的账本，它关乎的不仅是宅里的日常花销，重则还会影响沈家的经济。若出了差池，就算是刘掌柜也保不了你。”

　　佟韵雪接过他手中的账本，说：“请周管家放心，我一定尽心尽责，不出半分差池。”

　　“好，但愿你说到做到。”周管家冷笑，眼底闪过一丝奸黠。

　　佟韵雪此时还不知道，等着她的将是一堆费解的繁杂账单。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账本，非同寻常，打理起来非常难。周管家早就迫不及待想甩手他人，因为他知道，这些账本牵扯金额巨大，沈大富迟早会查。如今正合了他意，接下来就等着看佟韵雪的笑话了。

　　当天，佟韵雪翻看了那一堆凌乱的账本，一直坐在账房看到天黑，才终于全部看完。她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但因为自己对宅内事务不太熟，就先放着没查。

　　沈大富回来，见佟韵雪如此认真负责，便忍不住一番赞赏，说什么也要给她双倍月钱。说是非常看重她的能力，希望她能把沈家宅内账务打理好。如此一来，她日后就更要恪尽职守，对得起这份薪酬了。

　　宅里的仆人们听闻后，开始窃窃私语。有的说，佟韵雪是沈家逃难来的远房亲戚，才会得沈老爷厚爱。也有的说，她是刘掌柜失散多年的亲戚。不管是谁的亲戚，他们都很羡慕、嫉妒这个叫佟韵雪的女人，一来就受到了小姐般的待遇，还陪同出席了唐家的宴会。

　　渐渐地，就传到了沈婕的耳朵里。

　　沈婕知道佟韵雪是刘掌柜的亲戚，并不以为意。在她看来，佟韵雪也只不过是个仆人，丝毫不用放在眼里。她的眼里只有唐劭千，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理会。

　　清晨，一缕阳光从窗外折射进来，光芒刺眼。

　　唐劭千醒来，揉了一下眼睛。

　　这天早上，他要去公司熟悉业务，这是唐荣生要求的。但是他并不想去。昨天宴会喝了太多的酒，到早上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在床上赖到了中午，女佣来叫他，才赖洋洋地起身下楼吃饭。

　　偌大的餐厅内只有一主一仆，显得十分冷清。母亲叶氏正端坐于餐桌前，对着满桌丰盛的菜肴发愣，庄婶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小声地说着什么。

　　唐劭千一过来，叶氏才回过神来，对他露出慈爱的笑容，说：“千儿，你来了，看妈给你准备了什么，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说罢又连忙吩咐庄婶给他盛粥。

　　“少爷，这是您小时候最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庄婶把粥送到他面前。

　　唐劭千舀一勺吃下去，并不觉有多好吃。没错，这确实是他小时候喜欢吃的，可间隔多年，现在看来味道也就一般。

　　叶氏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关心道：“不舒服吧。你爸也是，这才回国没几天，就急着叫你去公司。听妈的，公司就别去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什么都别管，你爸要是说起来，就说是妈要求的。”

　　“谢谢妈！”唐劭千索然无味地看着面前各色各样，丰盛的菜肴，说：“以后还是别叫佣人们准备这么多菜了，吃不完也浪费。”

　　“难道千儿不喜欢吃，还是长大了，口味变了？你要是吃惯了国外的菜，妈也可以叫厨子照着国外的食谱给你做。你跟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菜？回头我叫厨子给你做。”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唐劭千面露不耐烦的神色。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从外边跑了进来，说有人找唐劭千。听完，唐劭千跟母亲没再说什么，便放下碗筷走出去了。

　　大厅门外，顾曼淇身着雅蓝色修身旗袍，一只手挽着珍珠小钮包，伫立在大门中间。她一见到唐劭千，便是笑盈盈的样子：“唐少爷，你在真是太好了！”

　　“顾二小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吗？”唐劭千惊奇地问道。

　　“嗯，我来是想请你……”

　　“抱歉，顾二小姐来得不是时候。”没等顾曼淇说完，唐劭千就直截了当给回绝了，“很不巧，家父今天让我去公司处理一件很棘手的事，这几天都不会有空。”说罢便要转身回去。

　　“哎，等等！”顾曼淇赶紧叫住他，从包里拿出张照片，用微笑掩饰失望道：“其实，我是专程来给你送照片的，我想这样有意义的照片，你一定也想着留作纪念吧。”

　　“谢谢，有劳你跑一趟了。”唐劭千接过照片，不屑地看了一眼。

　　“不客气。你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了。”顾曼淇强颜欢笑，努力维持常态。

　　她原本是有备而来，想借送照片的机会，邀请唐劭千参加一个舞会。

　　这是她的精心安排。自昨天的宴会起，她便开始喜欢上这个英俊的翩翩公子。从唐劭千答应跟她跳舞时，她便觉得这个公子哥对她还是有感觉的。于是，为接近他，她借姐姐顾曼萍的名义办了个舞会。

　　可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失望了。

　　怪自己没赶上时候呢，还是这个唐劭千太难接近了？她又有些想不明白，不过想着来日方长，便回去了。

　　唐劭千并不是真想去公司，可对顾曼淇这么一说，还真要去不可。说来他对父亲的公司，并不怎么感兴趣。也不想子承父业，老老实实做布商，更不想用那些不堪入流的商业手段去迎合别人，以达到合作的目的。他有自己的梦想，那便是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

　　自从他回国后，便听闻唐氏实业手下经营的“唐衣坊”，貌似遇上了难题。至于是什么，他不清楚。父亲叫他去公司，也许正是为这事。他决定回房换身正式点的衣服，去公司看一看。

　　他走进房间，对手里的照片略略地看了一眼。

　　上面除了他，尽是些衣香鬓影的合影，无趣得很，便将照片丢到了沙发上。

　　这时，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将照片吹落在地，他躬身去捡，目光恰落到了照片上的一女孩来。

　　他有些意外，愣怔了几秒。

　　借着日光，他又细细地看了看，这才发现，最右边一个轮廓模糊的女子，像极了他那日见到的女孩，虽然看不清五官，可却十分神似。

　　他对着照片傻笑，整个人也开始变得精神焕发，连忙拿着照片向家里的仆人打听。

　　一个迎门的男仆说，她好像是沈家的人，昨天是和沈老爷一起来的。

　　仆人刚说完，他心中暗喜，二话没说，便要动身去沈家，去公司的事全然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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