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土指南

　　推开圆形封压舱门，充满灰尘和腐锈味的空气犹豫了片刻，挤进这条狭长的通道。

　　探测器抬起轮带越过变形的金属锁扣，碾压着裸露的电线，小心地向深处驶去。

　　“A532，前面情况怎么样？”

　　通讯频道里传来探测基地主呼叫台的信号，A532将镜头转了一圈，扫视四周环境，这里漆黑一片，只能隐约感觉到通道连接处有些松动，被风吹过产生了吱扭声。

　　“目前没有发现。”

　　A532回复主呼叫，然后把标记过的地图投射在前方，现在他和要找的目标种子储存库还有一定距离。

　　但是通道的形状和地图上的标识并不完全相同，简单观测后得出结论：此处曾受到巨大爆破力冲击，以至于通道内外壁受损并洞穿，年久失修，破洞溃烂到足够A532从洞内爬出去到别的空间。

　　不过他不想偏离路线，为了尽可能避免意外出现，他还是按照事先计划好的继续前行。

　　“等完成任务，我要换个新镜头。”A532朝着前方猛然缩小的空无一人的管道自言自语，他敲了敲墙壁，回音沿着合金包围的空间传得很远。

　　好在穿过这条狭窄的管道后，前方出现了地图里对应的标识建筑物，那是一处空间与空间相互联系的链接仓。

　　似乎是设计者预想到在管道停留太久会感到难以呼吸，链接仓修建的明亮又宽敞。

　　A532点开地图标记，将拍摄到的画面上传到共享域，紧接着开始对这个链接仓进行细致的探索和采集工作。

　　舱体的墙壁没有接缝，整体是半圆拱形的结构，所有墙面和地板都可以营造出地球上任何地方的全息影像。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类生命活动迹象，种植在生态培养缸里的植物漫逸到缸外，沿着墙面不停向着模拟阳光的穹顶灯爬去，仿佛一块随意脱落到斑驳的油漆。

　　储存架上基本保障供应的食品和生活用品，已经消耗殆尽。

　　能源也只够维持链接仓基本功能运转，而且也快要停止供给了，A532加快探索的速度，准备从链接仓的另一端离开。

　　当他撬开舱门时，一本便携式阅读品从缝隙里掉了出来，自动显示出几个字：

　　《乐土指南》

　　A532从数据库里查找到了相关的信息。《乐土指南》是一部由人类顶尖学者共同编写的关于未来规划的讨论集，伴随着“乐土”人类联聚体世界的建设，这部作品提到的美好生活的构想与现实中实现的相应照，作品集和“乐土”世界的成功一起被当作地球文明的代表流传于宇宙。

　　而这次探险队到达地球的主要目的，就是发掘地球遗迹，找到人类文明消失的真相。

　　“指南里说，人类破译了基因密码，彻底掌握改写和编辑基因的技术，将生理寿命延长至两百个太阳纪年……”

　　关于时间的流逝速度，人类总会在某一刻感觉到无能为力。A532把指南装进分类采集存放箱里，一边翻阅着《乐土指南》的内容，一边往地图指引的方向行进。

　　不知走了多久的链接通道，他终于到达第一个遗迹标志点：“乐土”世界交转中心

　　地球人类想要从普通生活区前往“乐土”世界，必须要经过身份认证和资质评定，符合条件的才能从交转中心通过。

　　遗憾的是A532没有身份认证的芯片，不过他之前路过极具保存完好的人类标本，从他们身上取下来几个芯片当作样本保存了下来，应该还可以使用。

　　交转中心正中央的巨型屏幕画面停留在最后一次更新的通知：

　　“由于不可抗力原因，‘乐土’世界即将关闭传送通道，请申请者离开等候处……”

　　屏幕画面缺失的部分占据着一块不小的位置，深邃的黑色将屏幕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仿佛只要触摸到那块黑色，就能穿越到人类完全不可能想象的时空。

　　检测不到有价值的信息，他把屏幕抛在后面径直往前走，没费什么功夫就挤开了限制进入的金属栅栏，警报器亮都没有亮。

　　通过交流中心的监测站，高耸的围墙依旧坚实地立在眼前，一部分深埋进地下，千百年的变化也难以撼动它的存在。

　　这圈百米高的围墙一眼望不到究竟延伸到哪里，只能从资料得知，有一亿左右的人口曾经居住在这。他绕着围墙寻找可以进入的地方，终于在不远处发现一扇敞开的门。门外躺着一具形状完整的人类躯体，仔细看又不太像人，经过科技改造的部分和生物组织并不完美相容。

　　在他的手里还紧握着一张宣传单。人类科技发展到高级阶段，为何还存在如此低级的信息传播方式，A532不是太能理解，只是将宣传单和这个人的多维影像扫描出来上传分析系统。

　　跨过这个人的身体，A532得以见到“乐土”世界的模样。他打开《乐土指南》，准备按照里面介绍的内容去收录一些遗迹信息。

　　灰色的积雪覆盖住眼前的地面，这和指南里展示的开满花的绿色草地一点也不像。

　　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他拿出一个探测管，俯身戳进灰色积雪里，等了一会后记录下数据。“A532，如果发现生命活动迹象请及时报告。”“收到。”频道里久违地响起声音。

　　A532抬头看了看，感觉想要在地球上找到存活的人类是件不可能的事。

　　他的镜头里出现了几个透明气泡似的建筑物。根据指南里透露的信息，人类居住条件极大改善，一种高维材料制作的折叠房屋十分流行。

　　这种房屋的外层可以阻挡一切风霜雨雪、粉尘辐射，遇到外力冲击就会瞬间吸收消解受力，变得强固坚硬。不仅如此，它还能选择性地透光和通风，或者变得透明欣赏房屋外的风景。最重要的是，房屋根据型号可以展开成大小不同的空间，基础款没展开的时候只有一个普通背包的尺寸，喜欢旅行或者经常外出的人就拥有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回去的家。

　　房屋里的家具和生活装置也会和屋子一起展开还原，完全能够满足生活需要。

　　这样一个又一个像气泡的房子散落在“乐土”世界的任何角落，有的并排坐落在河边，有的挂在树上，还有的贴在在高楼大厦和城堡的夹缝里……总之，任何人类能到达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房子。

　　“这可真奇怪，既然有气泡房子，为什么还要建城堡？”A532将这种行为归纳为人类对于“意义”和“价值”的特别偏好，他朝采集箱里扔下一个折叠的气泡房子，带回去做研究。

　　沿着指南推荐的路线继续向前，随着A532不断向共享域上传的信息被分享，就连在其它星系探索的队员也开始好奇地球上诞生的人类，是怎样一种生命。

　　穿过草原、雨林、湖泊、雪山……以及各种资料里地球上出现过的自然生态区，他的镜头终于捕捉到一只长得很独特的鸟，不停随着环境变换颜色的羽毛覆盖了它的身体。

　　城市中心的建筑大多呈螺旋形结构，富有生机的植物错落生长其间，和非自然的人造物洽和在一起。这只是无数个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得以实现的其中一个，在“乐土”的世界里，还有无数个从触不可及的梦想变成“乐土”组成元素的现实。

　　他们不用担心食物和资源的紧缺，也不用担心意外的到来。人类可以选择经过基因编辑的配子进行自主生育，也可以挑选科育中心无亲的健康婴幼儿抚育，几乎避免了任何致病的因素。就算是长大成人后遇到了意外伤残或者基因的不稳定突变，也有生物器官移植和多功能材料零件替换的选择，他们无需害怕伤痛和疾病影响的人生。

　　“乐土”的食物既可以选择科学配比迅速补充必需营养的保健制剂，也可以品尝新鲜美味的原始手工烹饪饭菜，一切全凭个人喜好选择。做成普通服装的贴身新陈代谢系统可以自动处理代谢产物，人类不需要时间在排泄和清洁之类的日常行为，除非是想体验或者享受行为带来的愉悦和舒适感。

　　“这是什么？”每当A532上传一项遗迹信息，实时共享频道里就会不停有队员问他。

　　“AI智能机器生产与学习工厂。人类发展到信息时代的产物，计算机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尽管满足了生存需求，但他们对于又多又快地占有资源的追求并没有从基因里剔除。”

　　“我们曾经和他们有过短暂的交流。”来自另外星系的探索队员想起了和地球文明之间的故事，“直到我们抵达地球时，他们中还有一部分还不愿意相信我们的存在。”

　　“是的，我们收到过他们的宇宙电波信息，断断续续的，似乎被刻意截断。”

　　A532打断了共享频道里的讨论，上传了自己的发现：“《乐土指南》提到了，开始建设宇宙广播天线时由于观念和技术的不成熟，推翻过几次建设计划。不过他们还是做到了。”

　　镜头里留下了天文台遗址和信息发射器，以及一架巨型宇宙望远镜。

　　他们不仅做到了和外星文明产生交流，还做到了离开地球，穿梭在宇宙中与各个星系的文明交好。就比如宇航器发射基地里还保存的几架没使用过的新机，就是他们像出门旅游一样轻松飞向宇宙的证明。

　　“他们获得了超越时间和空间的能力，一部分人类甚至越过四维域，到达了更高维的……”

　　沿着规划好的轨道，A532很快就找到了他比较感兴趣的地方，一处承载基本需求之外生命活动的集合体——他们将大脑组织的运行原理破译后，将其转化为可供读取、存储和改写的数据模式继续活动，而且模拟出现实世界以及它们的变异体，这是一种通过排列组合布不规则再现的意识表现方式。

　　在人类的词典里，可以叫做“梦”，也会叫做“幻想”，这里的命名是“乐土宇宙”，一种分离式多元大脑活动信号聚合的主体运行平台，他们称其为“脑机”。

　　A532差点要忘了还有一项寻找种子储存库的任务。他打开地图，原本在“乐土”世界享受生活的人类，面临消失之前，将地球上一切生物的基因和样本都做了备份，存放在两个自运行全防护的绝对时空储存库里。

　　接下来的路程他不再一一停留记录发掘，只是用镜头扫过。

　　没有水的光滑管道，符合黄金分割结构的城市建筑，倒映在光滑表面的天空，花和羽毛从突兀的亮处坠落，没有人的世界处处都是人存在过的痕迹。

　　这就是“乐土”，人类向往的家园。

　　终于在地图的中心，他找到了两个半球。这两颗半球其中一颗就是收藏了地球所有物种的种子资源库。A532尝试了很多办法打开入口，却发现这里早就失去能源供给，想进入内部只需要切换成粒子形态从物质空隙中穿过。

　　他平时的状态只是为了适应各个生命形式存在的环境，实际上探险队每个队员都有不同的辨识主体特征。有的以声波的状态存在，比如总是喜欢在频道里聊天的那一位，如果以地球生命的感觉器官辨识，无法用视觉观察到的他大概会被认为是恶作剧。还有的依靠其他生命逻辑程序存在的方式，类似于多个单体同时以语言、文字、图片或者任何显现时的重叠，比如“人类”两个字，无论它以什么感受或被感受的方式出现，两个单体之间的反应几乎是相同的。

　　“资料库里的研究，人类表达为‘观念’，有时也叫‘意识’，他们可以做到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产生相同的观念和意识。”

　　“我们队里还没有这种存在形式的队员，真可惜。”

　　A532没有接收频道里的信号，也没听到这段交流。不过他可以任向追溯信息，早听晚听只要想听，都可以听得到。

　　他参观了人类在“末日”来临前修建的种子库，除了每个物种基因模型和初始阶段的种子，还有各个阶段的等比例还原实体，只要通过一定技术就可以唤醒生命，继续正常生活。

　　甚至地球上曾经灭绝的生物也有实体，A532也惊讶这个资源库竟然放得下所有有名目记载的恐龙。

　　资源库里的东西他或多或少也研究过，比起这些，人类的消失才是他更感兴趣的探索目标。

　　另一个半球储存的又是些什么呢？

　　在这边采集完样本，他以同样的方式越过另一半资源库的屏障，看到了里面的景象——无数密密麻麻排列着像星星一样闪烁的信息存储器，通过链接，实时备份在独自运行的集合终端上。

　　失去人类管理的终端凭借多个能源供给以及自身能源储备，已经运行了几百个太阳纪年。它的成就也远超过人类当初所寄托的希望。

　　只不过A532到来的这一天，也是见证它能源耗尽的一天。

　　最后一只小白鼠的转轮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它这副改造的身体不知疲倦地在转轮里奔跑过数不清的年头。

　　当然数不清，就算只有短短一年它也数不清，毕竟装配的时候没有设定时间记刻的观念程序。

　　像是那张纸质宣传单一样的承载体，地球上是有这样的存在，但也只能找到很少一部分。如果这里的记忆储存器和终端失去能量，那么想要将它们全部转录和换一个储存方式，需要很漫长的时间，而且不保证过程中存储信息的丢失程度。

　　除非在宇宙中找到存活的人类。
　　不然人类和有关人类的一切就会真正消失。

　　A532好奇储存库里的记忆都是谁的，难道所有人类的记忆都可以被记录？还是他们只挑出了文明进程里值得被留下的重大事件？毕竟一个人有太多琐碎且重复的事情，像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看了什么风景，根本不会有人想记得。

　　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叙述的故事里，有限的人类太渺小了，在宇宙的注视中微不足道。

　　目前为止，A532还是没有找到人类消失的直接证明。他只好给终端接上自己的能源，随机从浩瀚的记忆储存器中选择了一个，开始读取他的人生。

　　他在这个人的记忆里发现了一本书，或者说是一部小说集，标题起的很有吸引力，叫做《地球的一百种结局》。不过结局两个字明显是新替换的，被划掉的部分隐隐约约分辨不清。

　　这本小说集收录了很多作者的幻想作品，全部是一个主题，就是思考人类和地球在未来可能面临的危机。他们把这些想法编成寓言性的故事，集合到一部作品里。

　　“这一篇还挺有意思的，讲的是我们和地球人类在星际旅行时相遇，因为通讯信号不好沟通出了问题对方产生了误会，结果都以为是第三方星系的，见了面相约一起把第三方打一顿……”

　　“其实在那之前，他们会自己和自己打起来的。”

　　“你们看这个，地球两极磁场突然消失，许多依靠自身导航的野生动物找不到回家的路，失控了跑到人类聚集地的锅里，他们认为这是上天恩赐的食物全吃掉了，结果给吃灭绝了。”

　　“资料库里有记录，在某一段时间内人类尤其流行‘末日到来该如何生存’的问题，比如感染了病毒或者被细菌寄生控制了大脑的人类，维持了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状态，但他们大多会失去理智攻击任何活动的生物，包括同类……”

　　“还有人类设想过，地球上的动物拥有了和人类一样的思维与理智。”

　　“又或者是植物的生长速度超出他们的控制，而且植物会吃人……”

　　“人工智能大战仿生人！智能扫地机竟是背后推手！”

　　“倒不如这个极端天气下环境恶化主角独自求生的故事精彩。”

　　《地球的一百种结局》里不止有一百个故事，然而A532在想，这些故事的最后无非是人类失败了所以消失，或者人类战胜了所以继续存在，和地球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

　　因为不论怎么样，故事里的地球只是一切发生的背景，而故事外的地球还是地球。

　　看完了这本和《乐土指南》里内容完全相反的书，A532决定结束这次探索任务，带着采集物和信息回去休息。他断开自己和记忆储存器的链接，失去能源的终端渐渐停止运行，如同满天繁星的存储器的光亮也一颗一颗熄灭了。

　　“人类就这样消失了。”

　　“也许那些从地球飞出来的宇航器上，还有人类。”

　　“不过等他们结束宇宙旅行回到地球时，地球的存在形式也是他们想不到。”

　　“他们还会找到新的‘乐土’的。”

　　A532回到能源补充点，关掉镜头和信号接收器，相对静止的时空里，他又看完了一次《乐土指南》和《地球的一百种结局》。

　　他在想，人类究极一生追寻的“乐土”到底在哪里，他们能够找到真正的“乐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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