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澜

　　冥君冥零带着夜忱阑化为一阵阴风两道黑气，穿梭在骷髅遍地，鬼爪嶙峋的幽冥鬼界之中，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忘了我，做回那个凛然而不可侵犯的九渊之主，高高在上的上古尊神。”夜忱阑回头望着身后都已经看不见的奈何桥的方向，跟着他踏上投胎转世的轮回之路。

　　“你不知道在幽冥地府不能回头吗？被沿途的小鬼怨气缠上，你投胎转世后又要诸多磨难。”冥君冥零说着周身阴气溢出，将那些因为夜忱阑回头斗胆跟过来的鬼魂驱散，带着他最终落在了一方由白骨堆砌成的石台上，有亡魂自台上走过，都是有去无回，而台下则是深不见底的万丈冥渊，幽冥黑暗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这里是冥界望乡台。”冥君冥零木然地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块血红的石碑继续道：“凡是即将要投胎转世的亡魂都会来这里再看一眼尘世故人，了却此生最后的牵挂。你就在这里把一切看完吧，这一世你也该做个了结，省得心中还有什么割舍不下。”

　　说罢冥君冥零抬起袖袍向虚空中一招，夜忱阑心中所念的场景便呈现在他眼前，九渊上空翻滚的劫云与刀刃般的冰雪如同肃杀刑场，以及那一抹玄衣长发的身影出现在其中……

　　夜忱阑看见后简直不可置信，紧张地大喊道：“冥零，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冥君冥零这才有条不紊地给他解释：“夙倾尊神有三条神禁，第一条，不可动情；第二条，不可踏出北溟；这第三条，就是不可行违背天道之事。”

　　“冥零，你到底想说什么！”夜忱阑终于察觉有所不对，立刻面向冥君冥零质问：“那枚天恒丹是怎么来的？难道说是她抢来的！”

　　冥君冥零望着他，似有一丝异色出现在他那终年僵硬麻木的面容上，低沉且清晰地对他道：“不错，因为太子辰煜知道，她若是三禁皆破，天雷灭顶。”

　　此时的冥君冥零已是用一界君主的肃穆威严与他继续说道：“你不知道，这也确实，上古尊神的神禁是只有各自执掌六界的君主口耳相传的。祖神给了她通天神威，同时也给了她三条不可逾越的神禁，就是怕万一有一日她误入歧途会毁天灭世。”

　　“什么！”夜忱阑简直不可置信地紧盯着眼前的冥君，突然感受到了凉彻心底的森寒与绝望，他挣扎着就要想要回身去找夙倾，却被冥君冥零召唤出的一团黑气捆绑束缚在望乡台上，寸步也挪动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发生的不可挽回的一切……

　　*

　　如今，九渊的上空已是雷云压顶，紫电惊雷犹如一条狂戾的巨龙，吞吐着雷霆闪电，要将一切化为灰烬。

　　渊内的风雪如巨兽的嘶吼，冰凌雪片千刀万刃般地席卷着每一个角落。

　　太子辰煜率领着天兵与一众九重天的仙人迎着呼啸的风雪站在九渊天穹的浮岛上。

　　这些仙人，当初世子辰澜于无尽涯鏖战凶兽巨鲲，力有不逮致使滔天巨浪淹没生灵之时，他们各个都在做壁上观，无一人前来救济驰援，今日她大罪已铸，陨灭在即，倒是来得整整齐齐。

　　“让我进去！老大！我来了！让我进去！”朔辛叫嚷着就要强行硬闯进来。

　　太子辰煜目光轻蔑地瞥眼看过去，却是又面容和善地示意天兵放行，要在众仙面前留下个仁善的好印象。

　　朔辛几步飞到了夙倾身边，如今的她伏在雪地上，身上的鲜血将身边的白雪染得血红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她那一头柔顺的垂地长发也染满了血污，粘黏起来，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凄凉而落魄。

　　朔辛抬头看着她，举目哀伤，再也不似以往那般神气活泼，而是一脸的愁云惨雾。

　　他化为一团黑羽便飞到了夙倾身边，指着头顶的劫云，神色悲伤地道：“老大，你怎么都伤成这样了？难道你为了他连整个九渊都不管不顾了吗！你的神职呢！你的尊严呢！你这样对得起父神当年的重托吗！”

　　夙倾心中的那块坚冰终是碎了，碎得彻彻底底，疼得痛彻心扉，比她以往所受的伤还要重还要痛，让人痛不欲生。许久，她才伤心地开口道：“其实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一颗泪珠自夙倾的眼角滑落，滴在了朔辛的手背上，朔辛觉得仿佛是被烫到了，透过皮肉，一直烫进了他的骨头里。

　　“老大，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朔辛惊惶得手足无措，他什么时候见她哭过，她即便是受再重的伤，忍受再大的痛苦，她都从不屈服，可如今却眼睁睁地看她在此伤心欲绝，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直至泪流满面。

　　九渊百万年都心如严冰，冷若冰霜的夙倾尊神在诸天众仙面前就这样潸然泪下。

　　“我都说了，是你自甘下贱，如今还这般卑贱不堪。”凤临轻蔑地从鼻息中哼出声，高贵地昂着头斜眼看她，就像是在看一摊烂泥。

　　“怎么，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就难过得哭了吗？你已犯下滔天大罪天神共弃还哭给谁看啊？”侧妃涟银以袖掩面，都掩饰不住得意地放声大笑，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经她们这一说，在场的女仙无不是随声附和道：“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有男人喜欢！”

　　“辰澜世子是你能想的吗？就这样还缠着世子殿下，真是不知羞耻！”

　　“你抢丹就是为了讨好辰澜世子吗？看你今后还有何脸面执掌六界裁决刑罚，做九渊之主！”

　　“你们都说什么！闭嘴！都闭嘴！”朔辛简直气得难以抑制，对那些女仙放声大吼。

　　这时，太子辰煜做足了姿态出面息事宁人，场面才一时安静了下来，他可怜又同情地望着夙倾道：“夙倾上神，夜忱阑辜负了你，你恨不恨他，悔是不悔？”

　　夙倾望着天幕之上，一张翻滚着紫电惊雷的巨网已然铺张开了，绵延数万里，遮天蔽日，她知道她已经是在劫难逃了。

　　在场的人都等着看这位上古尊神九渊之主的结局，一时寂静无声，唯风雪呼啸，雷云翻滚，让人紧张又压抑。

　　许久后，只听夙倾开口道：“朔辛，你扶我起来。”

　　朔辛望着她，点头，支撑着夙倾重伤的身体，搀扶着她从雪地上站了起来。

　　夙倾强撑着站稳，好让自己莫失了上古尊神的尊严，她抬起头，目光不躲不闪又恢复坚毅如初地对着太子辰煜及众仙道：“既是我做的决定，就从不后悔！”

　　夙倾看向头顶翻滚的劫云与紫电惊雷，眼中没有半分哀怨与留恋，决绝道：“这样也好，刚好与他彻底斩去前缘，永生不见！”

　　朔辛突然意识到这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就要永远地失去了，哀伤得不能自已，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紧拉着她的衣袖哭喊着道：“老大，我们回九渊去吧，我们今后就在九渊待着哪也不去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我一定好好修炼，今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朔辛，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回不去了……” 夙倾松开了他的手，好让他冷静一点，而后温柔地最后一次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与身上的鸦羽，含笑对他道：“朔辛，以后我不在了，照顾好自己。”

　　朔辛失魂落魄地呆在了那里，像个即将失去一切的孩子，他想拼命地再次抓紧她，却发现夙倾已然抛下自己升至了半空之中。

　　夙倾飞身上了空中，伸手拔下了头上的冰簪，如瀑般的长发散落下来，在风雪中飘散，如今再看其上的那一枝寒梅及刻下的那两个字，真是心如刀割般的滋味。她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将冰簪重重地一扔，跌落到深不见底的九渊之下。

　　夙倾俯视着整个九渊，当着九天众仙的面伸手一召，一把玄色的七尺长剑赫然出现在空中，剑身游走着雷霆闪电，犹如发怒的真龙，带着不可一世的神威，雷罚与劫火，让夙倾无法靠近，那柄天凛神剑已然弃主了。

　　夙倾突然周身神力涌动，刹那间整个九渊风雪骤起，电闪雷鸣，带着百万年修为的神力从她的身体里释放出来，注入到这把天凛神剑之中，六界天地一时间风云变色。

　　她反手一番，这把带着毁天灭地神威的长剑便飞身向下直插于无望崖之上，“哄”的一声，山崖震荡，巨石滚落，整个九渊的护渊大阵顿时光芒万丈，层层结界将九渊牢牢罩在其中，坚不可摧。

　　夙倾威严的声音自空中传来，响着整个九渊：“尔等听着，今后凡能拔出这天凛神剑者，自为九渊新主！”

　　渊内所有的守卫兵将见状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无不是喊着她的名讳伏地跪拜，口中念道：“谨遵尊神遗命！”送她最后一程。

　　只听空中夙倾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生于九渊，又陨灭于此，也算是死得其所！”

　　霎时，九渊的冰雪就在夙倾失去神力的一瞬间化为冰刀雪刃，带着浩荡神罚之威，直刺向夙倾，

　　“天啊！她这是都做了些什么！”浮岛上有仙子望着漫天的神罚冰刃惊呼出声。

　　“谁知道她呀！”随后便有人鄙夷地附和。

　　感应到夙倾尊神的气息渐弱，整个九渊的凶神恶煞都躁动起来，他们望着九渊的囚笼穹顶嘶叫大吼：“她动情了！她动情了！啊哈哈哈哈！夙倾尊神！你在此镇压了我们百万年，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那些冰刃刺穿了夙倾的神体，在空中开出了大朵的血花，头顶上空沉积多时的雷云突然吞吐出电火雷舌，一道如巨龙般的紫电惊雷劈下，将她的神魂顷刻间化为虚无……

　　*

　　冥界，望乡台上。

　　夜忱阑痴痴跪在这一方由死人的白骨堆砌而成的望乡台上，神情恍惚，失魂落魄。

　　自他眼睁睁地看着夙倾身魂俱灭的一瞬间，自己的心也随之碎成了无数片，于是两个人的心都碎得散落了一地，让他即便跪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拼命捡也都再也捡不起来。

　　他想嘶喊想流泪，可是魂魄又怎么会有眼泪？

　　冥君冥零一挥手，眼前的画面便像烟尘一般的散了，只听他冷漠地道：“一切都结束了。”

　　夜忱阑的手紧紧地扣在台基的白骨之上，难以抑制地嘶吼大喊：“太子辰煜！你竟然没有信守承诺！”

　　冥君冥零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就像是在地府陈立万年不变的一尊雕像，说出的话却是十分残酷：“你不想连累她就决定自己把一切都担下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我要是你就取而代之，世子辰澜，你的一念之仁，大仁不仁啊！”

　　夜忱阑身子一颤，像是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瞪着他，道：“她怎么会知道天恒丹在哪里！是你告诉她的对不对！”

　　冥君冥零不含任何情绪地望向他，静默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夜忱阑带着滔天的怒火指着他，吼道：“是你，是你对我隐瞒真相，是你诱导她去九重天抢丹！”

　　“我只是告诉了她实情，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你。”冥君冥零麻木道，就像是在对待那些在地府纠缠的幽鬼游魂一般习以为常。

　　夜忱阑简直气得浑身颤抖，他猛地站起身，抡起拳头就要动手，却被冥君幻身躲了过去，他扑了个空，狂怒到极点地大吼道：“冥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冥零那仿佛是来自幽冥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只是遵从天命，顺势而行！”

　　夜忱阑疯狂地看着四周，对着地府无尽的黑暗嘶吼：“她本可以好好活着，其实从一开始所有的事都不该把她牵涉其中，你为什么要诱导她！为什么要害死她！”

　　冥零走到他面前，这一次他不闪不避，直视着他道：“你是在与我谈生死吗？对我而言，生不过是须臾一场，死才是永夜恒长……生离死别，世事悲欢我看得多了，我只会给你们每一个将死之人做选择，从不会说破真相，别忘了，我是地府冥君！”

　　夜忱阑被他说得竟是有些无言以对，他突然觉得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的这个地府冥君，他就这样看了他良久，终是讥讽地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死人！”

　　听到他说这句话，冥零那张从来都不动声色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他一步上前攥紧夜忱阑的衣领，冲着他的面吼道：“世子辰澜，你冷静一点，看看你现在都像个什么样子！你的父君呢！你的责任呢！你的宏愿抱负呢！为了这个女人，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夜忱阑回瞪着他，伸手同样是抓紧了自己的衣领，竟是发力硬生生将自己的魂魄撕裂，将被他攥住的衣襟生生撕了下来，一把推开他怒吼道：“冥零！我今日跟你割袍断义！”

　　冥零被他推得退了两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片衣襟，惊愕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为了她你竟然……”

　　夜忱阑像是自嘲一般地嗤笑道：“我真是瞎了眼，竟与你做了十几万年的至交好友！”

　　冥零的身体好似颤抖了下，整个人都隐没在了地府的黑暗中，阴着脸看不清神情，许久后，他对一旁的鬼差下令道：“把他拘走！丢进轮回道！”

　　就在此时，天钟敲了八十一响，昭告六界，天极九渊之主，上古神明，夙倾，堕天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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