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合

　　紫龙站在星矢的墓碑前。

　　其实这早已不能算墓碑了——断作两截的石板很勉强才从石灰混凝土、被踩瘪的易拉罐以及撕裂的塑料饭盒等垃圾堆积中冒出头来，边缘尖角还上挂着半只黑色丝袜，缩瑟在清冷的夜风里。饶是这样，紫龙仍然一下子把它认了出来，毕竟，当年是他亲自将亲密战友的尸体运送回故乡，亲眼看着那具曾经充满无限活力和生机的身体异样安静地躺进地下，永远长眠。他亲手往灵柩上铲土，亲手篆了碑文，庄严地立在青山脚下——那些深刻缅怀的字迹，老早在岁月的变迁中磨灭平了，一如周遭环境。

　　上次来的时候，这附近还是休闲的乡村居屋，现在已经变作垃圾场了，不过东京位于地震带上，所以在所难免吧。紫龙将含在唇边的半声叹息咽回去，垂下头，双手交握于前，缓缓闭上眼睛。星矢，我来看你了。

　　一块碎石滴溜溜滚到他脚下。轮子碾过砖块的动静，伴随着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呼唤。“紫龙？”

　　紫龙回过身去，“瞬？……冰、冰河？”

　　虽然对可能的重遇做过种种假设，但当真见到时，紫龙还是略微吃了一惊。他知道是他们，因为只有他们会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喊出他的名字，然而紫龙却根本无法确定，如果在人群中与他们相遇，自己还能不能认出来——这些曾经同生共死，建立了特殊感情纽带的战友们。

　　“是的，是我们。”瞬微微一笑。

　　在那干瘪面颊的松弛皱起和眼角鱼尾的堆积中，紫龙无奈地恍惚看着当年青涩腼腆的少年影像转瞬即逝。他望向坐在轮椅上的冰河：“你……”

　　“潜水症。”

　　冰河似乎笑着，但那牵动嘴角的模样却无论如何都让紫龙难过，尽管一切或许都是必然的吧。他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想要安慰，但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曾经的冰原贵公子，曾经的天鹅战斗之舞，如今再无法迈出半步——冰河绝对不需要安慰。

　　最后还是瞬接过话头。“紫龙这些年你一直都留在日本么？”他问。

　　紫龙摇摇头，他想起他们这群人最后在一起的日子——由城户家出钱，坐在应该坐的教室里，读着应该读、但却完全读不懂的书籍。那些记忆不像是真实的，之后的那些更加不像——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明亮的玻璃窗暖暖地照进来，少年紫龙睁开眼，揉揉压麻发红的手腕。望着摊开在桌上、被口水浸泡皱起的课本一角，他突然觉得心里很空落。四取五落，所谓每晚只睡四个小时的学子能够被录取，睡五个的就要落榜——会考的竞争甚至比圣衣还惨烈，瞬败下了，冰河败下了，就连号称不死鸟的一辉也败下了，最后轮到紫龙自己。“我和你们一样，”他笑笑。“没能毕得了业。”

　　“你回庐山了？”

　　“是的。”紫龙点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凭着身份就此在城户集团里谋个位置，然而金融风暴的浪潮袭来，泡沫瞬间都被打散。经了多许世事后回望，其实城户家的经营方式本就乏善可陈，飞鸟尽良弓藏，女神回去了天上，不再受到庇佑的集团便第一个倒下。

　　“种地？”

　　紫龙高声笑起来，“当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体力了，不是么？”

　　瞬不置可否地抿抿嘴，“后来呢？”他问。

　　紫龙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究竟是身上哪点泄露出自己再不是个能够自给自足的农民了？也许答案显然易见，他们这群人，从开始起，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后来啊，后来我发现种田活不下去，于是搞承包养殖，可是养什么死什么，然后学人家弄庐山旅游开发，投资股票，结果赔光了，再然后我种功夫茶，结果被说反政府，然后就蹲班……”他平淡地诉说着这一切，仿佛发生的所有都与他无关。

　　“看起来并不好么，”瞬呵呵笑起来，“我们也差不多，这年头，到哪里都要学历文凭，我们所花费全部青春少年去学习的那些，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冰河去做过替身演员，但是在一次潜水的时候出了事故，至于我自己，”他顿了顿，“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做那些事情。”

　　是啊，完全没有想过，以前紫龙总觉得圣战结束一切便都结束了，然后他讶然发现，在那之后还有很长很长的道路，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还是战斗的时候好，”瞬低垂眼帘，声音中有一丝感慨。“那个时候只需要想着不死，现在却得担心怎么活下去。”

　　那个总是说不想战斗的瞬？那个总是对敌人仁慈的傻孩子？紫龙愣住片刻。瞬也仿佛突然惊觉，抬起眼睛，与他对视。黑眸碧眸，皆都深邃幽幽如鬼火。有一种奇异的不安在空气中涌动着，紫龙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最后还是轮椅上的冰河突然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如果哈迪斯还活着……”

　　是的，只要哈迪斯还活着，圣战就会再次开始，圣域、圣衣、圣斗士就会都还存在，神仍然会眷顾世间，而他们这群人也都还有着生活的意义。紫龙甩了甩长发，努力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和平最忠实的守护者居然渴望战争，渴望颠覆那唯一系持他们到最后胜利的信念？他觉得茫然，于是连忙岔开话题，“一辉呢？”他问瞬，“你的哥哥呢？”

　　瞬耸耸肩，“不知道。”他想了想，补充解释说，“以前我有什么事都麻烦哥哥，我厌烦成为他的累赘了。”

　　是这样的么，紫龙看着面无表情的瞬，没有情绪从眼底泄出，只有长满黄茧关节变形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着。紫龙突然就明白了，瞬害怕，害怕他那所向披靡、像凤凰般英勇不屈的哥哥，最后也磨灭在生活的无奈里——没有学历文凭，没有关系信誉，没有所谓必须的“生存技能”——于是干脆切断联系。他想起春丽，其实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他又想到珍妮、魔玲、莎尔娜那些女孩子，她们都很聪明漂亮，她们都应该得到世俗的幸福，找到合适的归宿，她们——现在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紫龙几乎以为九星连珠又要再次出现。然后冰河熟练地操纵轮椅，从瓦砾上一阵颠簸，来到那块石碑前。“星矢，我真嫉妒你。”他狠狠瞪着那只破袜子，仿佛能够用目光使其燃烧起来。

　　片片阴云拢来，风益发强了，空气中开始弥漫潮气。紫龙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里面深埋着一颗子弹。他仿佛又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想起自己怎样死去，灵魂怎样飘入冥界，怎样被看守大惊失色地赶出来。他是死不了的，以前不行，现在更加不行。

　　瞬也走了过来，站到冰河身边，鞠躬致敬。低头霎那，紫龙在他颈脖中看到了深勒入肉的紫色痕迹。都一样，他们这群人，都一样。

　　星矢，我真嫉妒你。

　　堆积的垃圾前，三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低垂下去。

　　闪电交错，惊雷滚过。清明的雨点噼哩啪啦砸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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