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办公室

　　顾璟认识徐凯的时间有点长，最初是在千禧年的时候，她是捧着厚厚简历到处碰壁终于撞了大运进了厅属事业单位的小丫头片子，他是意气风发完美主义倾向严重的年轻工程师。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顾璟穿着红色网球裙白色球鞋，抱着厚厚的资料走进徐凯的办公室，还没放完全东西已经被教训，他的话她是终身不忘，他说：“你会不会做事？这些资料都是有顺序的，你这样东一叠西一堆地放着，谁知道哪本是第一本，哪本是最后一本？”
　　当时顾璟委屈不已，这么多的资料让她一个小姑娘搬，已经很为难，也从没人对她讲这些东西要按着顺序来，她本着菜鸟的本分不辞辛劳地做了，不落好不说还招来一顿念，简直是欺人太甚！徐凯见她脸色变幻，不但没有放软口气，反而冷冷两句话扔过来，一句是：“这么点儿事儿你就哭鼻子，还来做工程干什么？”另一句是，“正经做事儿就穿正式的衣服，这么个小裙子让你蹲下去都不行，你当这里是T型台？”
　　顾璟当晚回家对着搬资料时被砸到的手指抹眼泪，一边拿红药水涂伤口一边诅咒徐凯满脸长满青春痘，结果第二天还是乖乖地穿上T恤牛仔裤去上班，一摞一摞地搬资料，理档案，为大楼里的众多前辈们打杂。
　　顾璟最初的办公室在底层，朝北面，有6张办公桌，她的办公桌朝着一堵墙，因为时日长久染上不少烟熏火燎的色泽。办公室里最年长的潘阿姨讲：“那从前是驾驶员老吴坐的位置，他是个老烟枪，抽起来那个厉害，一根接着一根，都不用点火。从前他坐在这里，我们都是坐不住的。”其他人纷纷附和，顾璟只好在众人的目光里去文印室拿打过的废纸，反过来糊在墙上，挡住那股子岁月的痕迹，然后，不声不响坐下来，拿起从前的专业书看。

　　最终帮助顾璟换了办公室的，还是徐凯。他新承接了一个综合规划，到处抓壮丁，偶然路过顾璟的办公室，看见小姑娘端坐在椅子上，正经八百地在看资源分布图，直接走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来做规划？要的话，把你的东西收好，先到2楼的大办公室去。”
　　顾璟当然忙不迭点头，她这时候早就不再穿那些钟爱的花花衣裳了，时值初冬，她穿了灰色的棉袄，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蓝色的运动鞋，早上骑自行车一路穿过扩张中的城市的拥挤的街，觉得自己和整个城市的背景色融为一体。
　　2楼的大办公室里都是早两年分过来的大学生，已经会做些事情，平日里也并不待见顾璟这样没有名牌大学头衔傍身的新人，但对徐凯这样领导眼前的红人都相当恭敬，顾璟晓得这地方排资论辈严重，就去找空着的桌子，在最后面，依旧是对着一堵墙的位子。

　　顾璟跟着徐凯做规划，做建设项目，起先是什么也不懂的。徐凯从来不是一个客气的人，也压根没有长一颗怜香惜玉的心。她做错了，他开口就骂，有时候顾璟晚上回了家，又被一个电话叫去，徐凯总是坐在办公桌后面，扔给她一叠资料，还有一句：“帮我整理一下，先检查数据合理性。”
　　数据合理性这么深奥的名堂，顾璟本来哪里轮得到来检查，只是前辈们都忙，觉得此等小事慢慢来不急，好多次徐凯急得不行，许多人都拖着，只有顾璟能把手里的活交出来，慢慢地一切就成了她专属的事情，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见怪不怪。

　　徐凯在办公室严格，出去也严格，一次考察一个水库的前期，大夏天，愣是拉着顾璟跟着测量队走了几天，晒蜕了她身上一层皮，徐凯倒是分毫不损英姿。他本来就是长得好看的人，男人里难得一见的好皮肤，丹凤眼，鼻梁高挺，若不是终日板着脸，只怕周围就满是女色狼了。
　　顾璟的脸又红又黑，终归是爱漂亮的小姑娘，晚上住在旅馆里皮肤疼，心也疼，又要哭鼻子，门铃却响了，打开来看，正是徐凯，递给她一个罐子，说：“这个东西好，涂上了你明天就能好。”顾璟打开来看，是亮晶晶的绿色药膏，带着草药的味道，嘴角就情不自禁地往上弯。

　　顾璟知道徐凯的年龄是在四年后，单位里人事大变动，她看了徐凯的聘任副总工文件，才晓得这人原来只比自己大了三岁，不免就有些想不通，怎么一样的人差别就这么大？！再见他，就觉得他头顶原来金灿灿的光环消失了，一次酒后不小心还吐了真言，举着杯子敬他：“徐总，你怎么这么年轻就能混这么好呢？”
　　徐凯挑挑眉毛，看她许久，才把酒喝下去，说：“我五岁就上学，18岁大学就毕业了。”
　　顾璟“哦”一声，坐下来，觉得心底好像有点隐隐的失落。
　　……
　　也是那次人事变动，顾璟又换了办公室，从2楼搬到5楼，依旧是大办公室，位子已经坐在前面，看得见窗户外边的世界，虽然只是一片小小天。偶尔一些小项目，也会独自去做，出了大院的门，街上碰见些人，也有客客气气上前打招呼的：“顾工，你好。”她总是埋怨自己的姓不好，听着跟故宫博物院似的，还是徐凯的徐好，徐工，徐总，总不会错听的。

　　徐凯当上副总工之后，应酬多如牛毛。也有那么几次他叫顾璟一起去，餐桌上很正式地向人家介绍：“这是我们负责项目前期的顾璟，顾工，很多事情你们可以直接和她联系。”顾璟往往要摆出一副受宠若惊又强作镇定的模样，端起酒杯来和大家一一碰杯。做工程的女人太少，以至于她一不小心就成了桌面上的众矢之的，待到看她真的不胜酒力，徐凯又会站起来帮她挡，笑嘻嘻地：“怎么能把我们小顾灌醉呢，对女孩子要求总该轻松点。”
　　顾璟看徐凯，仿佛见到变色龙，不！变色龙也没有他的法力，他几曾因为自己是女孩就放松要求了？！
　　秋天的时候，天高气爽，两人结束了应酬就一起走，晚风带着桂花的气息扑面而来，徐凯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在前面，顾璟一步步地落后，等到他意识到，转过身来，就看见她站定在后面十来米远。他觉得好笑，大声问：“走那么慢干什么？学蜗牛吗？”
　　她就来了俏皮的劲头，诘问他：“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不懂得享受生活吗？”
　　好在是新区，路边往来的人不多，两个年纪都不小的男女，这样一前一后站着喊话，怎么看场面都透着怪异，到后来两人自己也觉得有趣，一齐笑出来，徐凯忽然快步朝顾璟走去，在她面前站定，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快点？”
　　顾璟偏着脑袋想了下，眨眨眼睛，伸出手去，他接过来握住，十指交缠。
　　两个人就在晚风中一起跑。

　　08年那时两人打算在奥运之后结婚，偏偏5月就来了地震，徐凯没等到一波波的余震渐渐消去就踏上了进川的征程，顾璟帮他整理东西，理一件衣服叹一口气，眼泪珠子不争气地一颗颗滑落下来，徐凯又好气又好笑，不晓得该用从前那样的口气教训她还是抱在怀里好好亲几下，最后就摸摸她的头发，说：“傻媳妇儿，你当我是万喜良你是孟姜女，还是害怕川妹子太美我受不起诱惑？”
　　她轻淬他，推一记他的肩膀，长长一声“切”还没有完全出口，就被结束在他的口里。
　　顾璟那年一个人看奥运；第一次独自做了一个综合规划，专家审查会上面对一众白头发老头的盘问没有一丝停顿；她换了新的办公室，在7楼，独立的一间，挂着科长的牌子，朝南，已经可以越过前面的小楼看到远处的山峦。

　　10年的春天特别冷，本来早该轻装上阵的日子，个个都还是瑟缩在冬衣里，徐凯在网络上发回来一张张照片：没有路，汽车在河道里行驶，曾经的山峦叠嶂变成了死亡的祭奠场，堰塞湖，大裂缝，大大小小的塌方，以及新造起来的楼房，广场，到处可见的红色标语，还有依旧秀丽安静的小村庄……
　　顾璟忙着准备高工评审材料，还有一个和高校联合的课题正在关键时刻，两人只能每天对着摄像头说一会儿话。有时候说到一半，信号中断，隔一会儿他再出现，就发来一个可怜巴巴的头像，说一句：老婆，我又只能用3G卡了！
　　顾璟知道那地方常常连中央台都收不到，她定期托单位里去安装调试的人给他带去衣物，叫他把换洗的再带回来。关于这个人的归期，她早就懒得问，每次都被他用那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模糊过去。

　　之后，那天在系统高工培训班上，顾璟遇到从前的老同学，嘻嘻哈哈地回忆从前，说着转眼十年，人生莫测的话。忽然大门被打开，进来的男人发型利落，皮肤白净，带无框眼镜，穿黑色风衣。顾璟当时正捂着嘴笑，见了他竟然愣在当场。那人却径自走上讲台，调试了PPT，清了嗓子开讲：“各位安静下，今天的课我来上。”等到大家彻底安静了，他又开始讲，“这个班是为了系统内培训副高级工程师设立的，今天来这里的各位，就是大学本科毕业开始算至少也已经工作了十年了，我想问下，你们是不是真的具备了一个高工的素质？你们有没有独力操作工程的能力？如果没有，就为了混个证书多点工资，我以为，你们还是晚点来得好，将来一个个工程一个个项目从你们手上过，那是要对老百姓负责任的！谁觉得自己有资格担当这个头衔的可以举手……”
　　下面越发安静，有一个人的手率先举起来，那人在台上微微笑，顾璟慢慢站起来，说：“徐总，我准备好了。”
　　于是一双双手都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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