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手人在抖

作者:拂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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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恭王府


      府内留守不少陌生的婢子侍卫,从大门口,一溜排到游廊尽头,形形色色,容貌端庄,眉眼间无不流露出或欣喜或哀怨神色。钱进来跟随侍卫去马厮收拾马车马匹,连马圈都刷了新漆,纤尘不染。小门外跑回来几个搂着提着货物的婢子,其中一个小点儿年龄的稍不慎踩中了衣裾,摔趴在地,仰面泣道:“姐姐们等等我啊,鸢儿也想看。”
      “快啦快啦,”有人回身躬腰,拾捡掉落一地的蔬菜瓜果,不留心自己怀里的盐袋也撒了。脸色刷的变色,扶起鸢儿大声呵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被太妃点明发现我们没去迎接,绝对会脱一层皮!”
      “呜呜,呜呜……”鸢儿爬起来,边哭边帮忙。
      “不过,只要王爷归来,我们这些被遗弃的猫猫狗狗,也不用再夹着尾巴作人,被别家的奴才瞧不起了。”大女孩手脚伶俐,几下就重新收拾好了,用手背抹了把鸢儿的脸:“开心些,回想当初我们顾府是在都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
      “是……是是。”

      等钱进来将每一个马槽里放好马草,无事可做便躺到干燥蓬松的草堆上,抖着腿晒太阳,昏昏欲睡,渐渐闻见从前院归来的脚步声。随行几十人被分散到偌大老府的角角落落。这下太妃不必再深藏禁地,而梨溶,应该会被指示一个很好的差事吧。
      至于自己么……倘若不是被灌药,他定然要回到灵云村,再不招惹这些是是非非!
      然而假如只能是假如。
      思及此,钱进来不禁暴躁的头疼起来。当别个小马夫拍醒他,好心的提醒以后要不我们挤着睡一屋时,他睁开的眸光很恶狠,像恶狼一样。
      小马夫唰的白了脸,瑟瑟躲开。

      吃好喝好晒好太阳并非生活全部,钱进来总算明白,当初自己那样自在不经意洒脱,不过是因为有所向往有所恃,自由在手,来去不过一念之间。
      但如今腿上像是被拴上铁链子,余生再挣脱离不开顾府了吗?
      那么与浑浑噩噩不见天日的地牢又有何不同?
      他不会过这样的生活。
      钱进来暗自含恨道。

      机会到来得及时。
      傍晚时候,刚睡饱了午觉美美的在床上回味白日梦,门扉上倒影一只矮矮黑影晃来晃去。屋里有两张床,他一张,还空了一张,应是两人同住。本以为是室友,不料那人左右就是不进来。钱进来心底涌起异样感觉,沉声喝道:“谁?”
      “请问是钱进来吗?”是个女孩声音,娇娇怯怯,重点回应都能被吓哭似的。隐约还有几分熟悉。记忆里,钱进来一回恭王府就被打发来当弼马温,可未曾多接触外人啊。就连吃饭时候,也没人互相介绍咨询感兴趣,为何她会知道自己名字?
      不太对——
      “我是的。有什么事?”尽管女孩礼貌甚微,颇得钱进来好感,然而他还是谨慎的抓过了桌上茶壶,凭借如今敏锐度、力道,他有信心自卫。
      “吱呀——”一声,门牙酸的打开来,有风,带着郁沉沉的湿意涌了一屋,走廊上黑洞洞的,没有月色,凭借摇摆不停的灯笼,钱进来勉强看出是一身纤细轮廓,着了白日里小马夫的衣裳。来人抬起头,五官就像镜光一样延伸亮起,楚楚可怜的眉眼,氲了泪水,像沾了夜雨的恹恹丁香。瞬间就融了钱进来的心坎。见她踉跄跄的扑进屋,钱进来连鞋都穿反了迎上去,任由被扯袖子,涣然欲泣的柔音响在耳边:“你明明答应了主子,要照顾好郡主,可你为何这么不敬忠职守,我一个女孩子在偌大府中什么都办不到,你让我怎么救郡主啊办啊……呜呜。”
      “怎么了?”他一问,鼻尖嗅到妙仙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湿风搅动,有些窘迫的抓住了被角。
      妙仙对钱进来的心慌意乱无知无觉,她自己都哭得一颤一颤的:“郡主她,刚才喝多了酒掉进河里去了……到现在都还没醒……嘴里一直在骂王爷,昏昏迷迷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给她喂过药,她不醒,我实在没办法了啊。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知道王爷是断然不会再理郡主的了。你陪郡主回去过,我便想,你能不能帮到什么。”
      如遭雷亟,钱进来重复一句:“掉水里了?!”
      那个迷失在深山,跌落山崖险些被雪活埋的少女,被带到寺庙客房沉睡时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河水初春乍暖时最冻人,冰雪消融,触手浸骨,心里得承受多深的怨,才有勇气浸泡在冰水中麻木神经?
      她本是多么畏寒的一个人,但凡在哪儿,室内暖炉脚底软炕手中水婆子都片刻不理,若出门臃臃肿肿裹的比同龄人多,丝毫不介意外表窈窕。若非一切的起因,是因为她偶尔话不择言时喊出的孩子?
      她永远觉得自己双手沾满肮脏污秽……
      与辛夷在一起总是压抑的,纵然她经历不最悲惨,甚至比不上梨溶,梨溶生性纯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因为自恃天赋。而辛夷呢,她什么都没有,自身难保,却总妄图守护些什么。为了生存,只能露出獠牙,刺伤每一个可能接近她的人,无论是好是坏,一概拒绝。沉浸在阴暗寒冷里不能自拔,积极向上的太阳早离她很远很远。
      孩子没了,似乎她的太阳也没了。
      纵然,她是那样想好好活。于是只能更孤独,更畏世,更自怨,恶性循环。每一个靠近她的人,感到更压抑。
      她的内心是那样薄弱,区区故人归来的消息都能激到喝醉。
      但也没人愿意去看望她了。
      妙仙哽咽道:“刚刚有宫里的人来禀告,说是皇上会来看望初出回京的王爷,让郡主共同迎接。郡主问说之后,连大夫也不准我们请。说要是我们不听话,就杀了大夫,再杀我们,再自杀!她不愿康复,等会儿也不可能爬起来,要主子怪罪我怎么办。”
      说着说着,妙仙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泪水溅到手背上,温热稍纵即逝,很快便被风吹凉了、
      “你别乱想了,阿燃了解辛夷性子,不会怪罪你的。”钱进来叹道,他明白妙仙是为阿燃的责怪而感伤害怕的。
      “主子……”妙仙曳出声叹息,便再无话,两瓣嘴唇微微颤抖,如春天开得最娇艳的樱花。
      钱进来抓着妙仙手腕走出门去。妙仙耳朵微微一红,抽出手,不动声色,自然而然的往墙那边一指,“走那边。”
      下游廊时,妙仙“诶”的提醒他注意脚下,钱进来低头一看,发现小马夫只着了件亵衣,靠在木桩上睡着了,砸吧砸吧嘴。
      这一茬路皆是妙仙杰作,钱进来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妙仙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根:“平日里是邻居,我与这几个后院的人本就抬头不见低头见,稍有些事,只要不触及根本,多给些银子,他们都不会拒绝的。”
      ……这个丫头。比她漂亮比她聪明的女孩多的是,她偏能圆润周全。
      钱进来不再敢吃她豆腐,见她与别的把风的同府少年打着暗号说着谢谢,他都远远避离在后。
      可不想以后时间被人追杀……

      现在的钱进来不是初入贵地的路痴,以记忆里风流府最高的大堂为路标,左旋右转,没多久就见到了一间幽深房间。落日熔金,天边苍白的挂起半弯冰刀。
      直至钱进来踏上门口,尚且能听见隔壁顾府咿咿呀呀的调子,穿过游廊卷帘,丝丝蔓蔓的缠绕灰扑扑的房梁上。
      顾府华灯初上。荣华滔天,这边凄冷孤独,连个生了病,都没人知道。
      细细碎碎的寒意扎在心上,他忽然想起,当初辛夷所说的:好歹是个郡主——她自己,好歹是个郡主,怎么还不如街巷上做些平常活儿的姑娘来得欢乐。贵族身份,食之无味,去之可惜。人缺的,她都有,人有的,她都没!家庭、父母、甚至贴心贴肺的朋友,没有,统统没有。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鲜艳的嘴唇,新的曲意奉承,一年一年的绣了,钝了,深墙高院里又长成新的生命,春去春又来,而她则被撒入暗纹繁复的垂帘背景深处去,一点点淡金般消失不见了。
      十九载时光,倏忽即逝,她的整个生命都交集在阿燃与顾之期的生命里,盘根错节,一望无涯。无怪乎她眷恋他们,其实她过的只是普通的生活而已。
      钱进来忽然有点鼻酸,难过没有泅潜到她的过往,陪她一步步成长,若是这样的话,她会不会就会少受一点委屈,少一点难过,少一些颠簸?

      水积春塘晚,阴交夏木繁。
      推开门,炉烟暖销,安息香片儿将尽未尽,郁郁的降在烟青色纱罩上,棉絮堆得绵厚,垂下灰白卷曲的影子。初初进屋的钱进来不觉窒了窒气,合上门,支开窗,问妙仙:“她是什么病?”
      “浑身上下滚烫,应该是发烧,”妙仙走到洗漱架边上,濯手绞起帕子,然后走到辛夷床前揭下旧的换上。一旁的钱进来坐到板凳上,仔细瞧去,见病人脸颊上浮现出一种病态的嫣红,双手紧紧揪住被角。
      妙仙坐在床沿上,焕然欲泣道:“呛水早吐完了,郡主醒来过好几次,没有咳嗽症状。但是一醒来就言辞令色不准我去找大夫,否则杀了我,我很害怕,我怕她要是烧成肺炎……主子传令明日要来拜访,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钱进来,你是她贴身服侍的,你出个建议吧。”
      “选择在你心里,实在想不出,那就投铜钱,反得去,正的就不去。倘若你再投二次时,你便知道心底衡量了。”钱进来道,妙仙茫然的一愣,取下腰间荷包,真要去掏铜钱,钱进来哭笑不得,赶紧阻止道:“我倒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试试。”
      妙仙眉目一挑,楚楚动人的递来,钱进来心地一漾,得意道:“以前住村里时,见老人最常用一个方法治病,简单又有效。”
      “什么方法?”殷殷切切。钱进来一抹额前发:“先取白酒、小碟、瓷勺,将酒倒在郡主后背上,然后使瓷勺侧沿一下下刮,直至刮到皮肤颜色深红,倘若酒蒸发了,就往小碟里沾沾瓷勺继续。事毕过后,将人平躺放直,多加两床背后,塞住脖颈脚背等可能漏出的旮旯,务必保证不通一丝风,将整个人像烤箱那样严丝密缝。最后,还要取些白酒抹匀在辛夷额头。湿帕什么都撤去。那是憋气的。倘若她睡出大汗,这场烧就好了。”
      “真的吗?”妙仙雀跃跳起:“那要真有用,我就去厨房取酒了。”
      “我们村里除了婴孩都这样治发烧的,没死过人。”钱进来言之凿凿。
      “那太好了,”妙仙长吁口气,端起一铜盆用过的水,跨上门槛时,钱进来亦跟了出去。
      “你是不是要回荣王府去?”
      “啊?”钱进来一愣。
      “你也不愿意伺候郡主。也是因为嫌弃她无权无势吗?宁愿去顾府做个小马夫跟下贱的奴才挤着睡,都不愿回来。风流府中留给你的客房,自你走后,再没人住过,我还打扫干净了的。”妙仙表情有些沉重。
      牵进来无言以为,不可能随意跟人暴露自己中毒的实情吧,于是只能尴尬道:“我不回去,只是觉得你要给辛夷擦背,我一个大男人的,有些不方便……”
      “你还敢做什么?”妙仙手上不空,便使脚背勾了一下门扉,吱呀一声牙酸似关上,黑暗倾倒,她的声音隔了木框薄纸,透得有几分遥远:“厨房还有些远,我要走一段时间,你先看好郡主,我怕她醒来又孤独一个人没个陪着说话……”
      随着沙沙沙的脚步声,妙仙余音渐渐消失风中,空落落的找不到个安处。荜拨,烛火闪跳,太静了,能发现风又绕过透气窗缝溜进来,像几双隐形小手勾住床张。飘啊荡的,钱进来因此心跳加速,脑中不由浮现出客栈里见到辛夷生病那次。
      此时月色同那时候一样,风也同那时候一样,软帘恍恍惚惚,钱进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依稀觉得是回到了当初,她缩在那儿哭喊吵闹,像个无助的小孩子,蹬床锤被,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护住她,一碰到她肩膀,她立即偃旗息鼓,就困了,安顺至极。不知小时候顾之期将家闹得鸡飞狗跳的辛夷接到寂冷深宫,她是否也是如此的呢。
      犹是记得的,便如此次一样,只需劝慰就好了。
      ……没事的,梦不可怕,醒来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夜晚终将会过去,黎明终将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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