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语歌：旧梦缱绻，夜尽无明

　　出宫之后，解忧回了府邸，抬头看着沾了冬日寒霜的府匾，眉飞色舞的字，落败冷寂，突然，紧闭的府门打开，一个中年人探了头出来。

　　“……公主？”

　　中年人瞧她在门前驻足，不可置信揉眼，她没动，门大开，中年人急步上前，热泪盈眶，“您真的回来了？”

　　解忧面有复杂，自和亲离去，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来，府里婢卫应该都会再谋生路。她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昔日的府中管家苦笑了声，“老了不中用，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呢，宅子空置，算图个住处，公主莫怪才是。”

　　说完，谟安忙迎她进府，府中虽清冷，但也干净。

　　“月前，琉璃也回来了，她倒勤快，把府里收拾干净，种了花花草草，还每日洒扫公主寝房，说公主回来便能住，我只当琉璃在说胡话呢……”

　　琉璃是解忧的贴身婢女，陪解忧从小长大，又陪解忧去奴桑，身旁人都知道二人感情深厚，但此刻，谟安却没有看出她眼底对这个名字的微窒。

　　府里无其他人，至寝房门口，谟安并不进入，笑说，年初吉日且逢她回来，双喜临门，不能过得太寒碜，要去厨房多烧几个菜，说完，便带着微笑退下。

　　解忧推门踏入，寝房干净整洁，桌椅床柜如离开时原封不动，她走过去，打开衣橱，无衣裳布料，抽开状匣，空空如也，家徒四壁，真是太干净了。

　　转念一想，宅子空置这么久，还有桌椅留下也不错了，她心情又好了些，打开寝房东窗，外面是一片桃林，正是元月份，霜压枝头，景色不错。

　　“老大！！”

　　听到这声炸裂的熟悉叫喊，解忧皱了眉，回身，没看到人。

　　再看房梁上面。

　　一抹人影飞快地从她头顶上下来，落地后，顿了好久，“……老大，真的是你吗？青天白日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解忧颇为意外，怪不得屋子空得漏风，他呆呆的看她，眼珠子都快要出来了，她挑道，“这么看我，是我长得漂亮？”

　　他点头，突地猛一个健步飞奔，上前一把抱住她，他臂膀粗壮结实，勒得她喘不过气，他声音又炸开。

　　“老大！你回来了！！”

　　“小爷想死你了！”

　　“放开。”

　　“不放，不放嘛。”

　　解忧几是无语，他故意在她肩上多蹭，“几年不见，当然要抱的久一点，万一你再偷偷摸摸一声不响离开，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这几年没了你，我有多伤心啊！”

　　没看出来他的伤心，死性不改趁机占便宜倒是真的。

　　“这么伤心，你怎么不去找我？”

　　“呃，这个么，那地方路途遥远，路费不够，”他打着哈哈，心想，倘若他有钱有权，一定去奴桑把她亲自逮回来。恋恋不舍挪开，他认真看着她，打量了会儿，道，“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解忧抬首看他，他作势比了比她额头与他的高度，刚好到他下颌，他满意地点点头，“嗯，长高了，几年前，你才这么丁点大，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下手，如今风韵成熟，很得我心，我想……”

　　“别想，我对你没兴趣。”解忧面色无情，又推开他，看向窗外。

　　“你想哪儿去了，”他忽好笑了声，收好暗送秋波的眉眼，凑她面前，用指头点她额心，“我想说，你再不回来，这公主府都要被我偷光啦。”

　　解忧，“……”

　　看得出来，他对她确实没兴趣，就算有，也不是那种，倒显得她心思不纯，有点自作多情。

　　“丫头啊，你还如花似玉，怎么开始戴这种簪子了？”他不可思议地撇到她发髻上的簪子，错手拔下。

　　解忧没注意簪子还戴着，想了下，说道，“是太后给的。”

　　他嘁道，“那老女人不怀好意。”

　　“小声点，被人听到不好。”解忧善意提醒，他一个市井小民未必见过徐太后，敌意挺大，这不满，是为她打抱不平还是为别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簪子老气横秋，谁戴谁守寡，跟你不搭，我先帮你收着，”想了什么，他笑了一下，说道，“下回，我送你个漂亮的，保证你回眸，迷死一条街的男人。”

　　解忧怕他脑子太蠢不清楚，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

　　“我是谁？”

　　“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摸得门清，”他看着她，说道，“你叫冥解忧，大号琅琊公主，东明帝的女儿，最重要的是，你是我心中的神女。”

　　“神女……”这个称呼听来违和，从心上人变成神女，解忧有点反应不过来，又道，“我嫁过人，你知道吧？”

　　“谁又没规定神女不能嫁人。”

　　“是好几次。”

　　“那又怎样？”

　　久久没说话，解忧认识他这么久，也不知他脑子里会装什么，又道，“我声名狼藉，你不打算避着我点？”

　　“呵，你当我苏子是什么人，怎会有这种迂腐的偏见，嫁了几次怎样，有过几个男人又能怎么样，你还是你，你也还是我心中的神女。”

　　苏子默默数了下她两次出嫁。

　　熙和元年，当今圣上刚登基不到半年，尊遗诏给她赐婚，她第一次嫁人，那时，苏子在百姓堆里看花轿，却不知里面是她。熙和二年，晋国仗打输了，奴桑人提出让她和亲，她第二次出嫁，等苏子从徐大小姐嘴里听到消息，她人都已到了奴桑，说点不厚道的，苏子以前不信神佛这些东西，这几年，却一直在求神拜佛咒那奴桑老汗早点死。

　　背靠窗栏，苏子道，“人就一辈子，我只信奉一个宗旨，及时行乐，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开心，你能回来，咱该一醉方休，不如晚上去连梦馆，我给你找个漂亮男倌，不，找两个……”

　　“你真是男人？”解忧忽为怀疑。

　　“我是啊。”苏子意味深长撇她，“你不会让我脱裤子证明给你看吧？”

　　解忧斜他，挤出一字，“滚。”

　　苏子大笑，反身看向窗外桃林，张手举过头顶，哈声道，“你去不去啊？”

　　解忧无奈丢两字，“没钱。”

　　随即，苏子看着手里簪子，解忧看完簪子再看他，均想，这簪子不错，能典卖个不错的价钱，但好像还是不够。

　　这时，屋外有人喊她，听到那声音，苏子不打招呼从上溜了影。

　　廊下不远处，徐银楹风风火火狂奔，看到解忧步出寝房立在门口，急切寻人的双眸生出喜色，冲了上来。

　　“解忧！”

　　脖颈被一双臂勒的紧，坦荡又热烈，这次解忧倒没说什么，任这姑娘抱着。

　　“爹爹果然没骗我，他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解忧……”

　　后面的话，解忧有点空耳，没有听了，压下眼眸，望着面前姑娘肩背上精致的黄衫衣绸，出了下神。

　　街头说书人科普过徐家。

　　东明二十六年，户曹史徐菱光被举荐，从祖籍搬迁至金陵，任职入御史台，但金陵人才济济一直不得东明帝赏识。

　　东明三十一年，徐菱光虽不得志，但眼光毒辣，一眼就看中一个贵婿，甚觉此人有龙凤之资，并把女儿嫁给了他，且费尽心思攒劲人脉，也要捧着这位贵婿。

　　东明三十八年，因东明帝有女无子，又哀妻过度，这位贵婿升尚书令，一跃成为最年轻的丞相，并且隐隐约约得东明帝青睐，将成为未来继承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毫不起眼的徐家开始上台。

　　东明三十九年，东明帝薨，这位贵婿一跃成为帝王，女儿成为皇后。

　　之后起，徐菱光一路干到了文臣之首，深得重用，他虽已故去，但在功臣阁里占了一席之地，人称一声徐公。

　　徐公之女，也从皇后干到了太后，这位徐太后用着父亲留下的人脉，先把自己弟弟从兵部左侍郎提拔成了中书令，再让自家姓徐的宗族人任职各处，又让二侄女入宫做了贵妃，又给大侄女定了门好亲事，把干政发挥到了极致。

　　提起徐太后，说书人都觉得她没儿子挺惨，若是亲儿子还活着，她不需要做什么，能有的地位就比现在更尊贵，正因没有，她就得花更多的心思才能保住这些东西。

　　望着这个抱着她的徐大小姐，解忧叹了口气，在今天早上那拨官员里，徐大小姐的亲爹有名有号，作为徐太后的亲弟弟，那位挂职左相对她的出现全程观摩，没参与半句，只在祭天时和别人吵得激烈，作为亲弟，他肯是向着他姐姐的，没他父亲和姐姐帮衬，他可能啥也不是。

　　作为徐太后的大侄女，眼前这徐大小姐一如既往城府不深不关心别的，只关心她回来了，就自己干的那些事，谁不嫌弃避着，上赶着凑的人不多了。

　　至于她为什么会和徐家大小姐关系这么好，解忧也没想明白，可能是单纯觉得好玩，并且相互看对了眼，毕竟，她和徐二小姐的关系就挺差的。

　　放开她后，徐银楹瞧她半久，双眸生涩，哽道，“解忧，你回来了……”

　　徐大小姐这副模样招人怜爱，解忧以前哪见过，心中微荡，一时没忍住，双手捧着她红润俊悄的脸蛋，“别哭，不然别人说我欺负徐家大小姐。”

　　“本大小姐才不会哭呢，”徐银楹硬了声，“你这院子里几年没住人，都是沙子，全吹我眼睛里了。”

　　两人携手去了前堂，徐银楹说了许多事，大到哪些纨绔公子仗势欺人被她收拾，坊间多了哪些好吃的小食酒味，小到某条街的阿猫阿狗生了病……

　　怕她饿着，徐银楹带了点心，将锦盒拆开，取出小块，说是思饮居新出的糕点，让她尝尝。解忧奇道，“思饮居一堆规矩，这糕点你是如何抢到手的？”

　　“呃，”徐银楹顿了下，又神气道，“本大小姐出手，当然能搞定！”

　　头顶上冒出两声笑，“徐大小姐抢不到，未来大将军夫人，还需要去抢？”

　　徐银楹闻声抬头，皱了眉。

　　苏子没再藏，从梁上下来，去了桌前，伸出爪子拿了块糕点，他刚咬了半边，徐银楹手拍桌子，气急了脸。

　　“谁让你吃了！”

　　想去抢，但碍于什么，徐银楹却迟迟不过去，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这糕点挺不错，你来吃点，别辜负了未来大将军夫人的好意。”苏子呜咽的吞下，再拿一块，要投喂解忧，都快塞到了她嘴里。

　　解忧不是很适应，脑袋偏避开他的乱塞，苏子幸幸罢手，又自己吃了，解忧迟疑道，“你们两个……”

　　“什么我们，”徐银楹面色铁青，“他是他，我是我！”

　　“对对对，我一贱民不敢与未来大将军夫人齐名。”苏子撇清干系。

　　徐银楹气不过，“解忧，从明天开始，我来帮你招护院，堂堂公主府怎能让闲杂人等随便进出。”

　　“招，得招。”苏子把糕点全塞嘴里，拍拍胸脯，噎道，“我首个报名。”

　　徐银楹知他非要作对，气得七窍生烟，说道，“你一个无籍无贯的街巷不良人，谁敢收你。”

　　苏子一想也是，抹了下嘴，提着解忧小臂袖子，委屈得嘤嘤了起来，“想我这一生无父无母无宗无祖，有这顿没下顿，老大，你要是不收我，我就要落魄街头，做个饿死鬼了，你不能不要我啊～～”

　　说完，想用她袖子擦脸，解忧两眼嫌弃，把臂袖拽了回来。

　　“大过年的，你这样无赖，晦不晦气！”徐银楹看不下去，“解忧，他就爱装模作样，你别同情他。”

　　正吵闹着，门口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响声，三人齐齐看去，门口有位二十五六岁模样，相貌端正的玄衣男子侍立。

　　解忧道，“沙苑？”

　　沙苑看向堂中，苏子挨在解忧身边，没个正经样，沙苑眼中有不满，苏子见状，怕丢脸，连忙抹面站起来，热情和沙苑打招呼。

　　“本想请人通报，但府中无人，便自作主张进来了，原以为无人为公主接风洗尘，看来，是我家少爷多虑。”

　　沙苑进了堂，秉持礼貌，将手中的精良锦盒放置桌上，朝解忧举手施敬，说了几句新年吉祥万事如意的寒暄话。

　　徐银楹酸道，“别人都知送礼，某些人，就会白吃白喝。”

　　苏子手抓糕点，咬一口大的，“小爷乐意，小爷喜欢。”

　　沙苑面色微怪，似有话说，解忧让他但说无妨，沙苑才道，“方进来时，闫将军在府外侯着，他不敢擅闯，故请我代传，公主可要见？”

　　听到这，徐银楹和苏子不再吵嘴。

　　苏子没好气，“当然是不见！”

　　徐银楹闷道，“我出去看看。”

　　解忧扯住了徐银楹手腕，没让徐大小姐起来，且温声吩咐沙苑去将那位大将军请入府，她刚回来，不可能怠慢朝廷重臣，大过年的，别闹的大家都不愉快。沙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出去请人去了。

　　“解忧……”

　　徐银楹咬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一会，沙苑携人引进。

　　大步而进的男子身着赤色官服，容貌丰神俊朗，如白玉无瑕，这位闫大将军年仅二十二三岁，初初看去，眉清目秀，温润如玉，朗朗外表下，竟一点都不像上过战场厮杀血染衣袍的大将军。

　　闫大将军双手将年礼置于桌上，目光看向堂中坐着的月白衣女子，行了一礼，他素来温和，嗓音清润，“微臣见过公主，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解忧轻声道，“大将军得圣上盛眷，能来这破落地，是我万分荣幸。”

　　“公主所言，折煞微臣。”他垂眸。

　　苏子连打哈欠，他是市井之徒，说话向来嘴欠，他说道，“大将军礼送完了，话也说完了，没什么事，门在后面。”

　　闫可帆面色微变，却也不动，只是抬了下头，看着前面女子，解忧并没有要驱逐他的意思，他很快又落眸。

　　市井小民刁蛮无礼，当朝大将军竟能忍得住，不愧有胸襟气度。

　　解忧缓了下气氛，“宫宴未罢，闫将军怎会来这？”

　　宫中那一串仪式大典之后，皇帝会与百官宴饮同庆，她没去凑热闹，但闫可帆身为大将军，自当出席。再且，早上祭祀那大场面他也是在的，如今众目睽睽来她府里，他不怕惹人议论？

　　“微臣不胜酒力，故而先退了宴，”闫可帆目光转了转，也怕她有顾虑，解答了她心中疑惑，“听说银楹在这里，便顺道过来探访公主。”

　　苏子没听出话里别的意思，出声讽道，“大将军追妻都追到了这儿，真是深情得令人涕零啊。”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音，几人看向解忧，以为是她府里在放鞭竹，解忧摇头表示不清楚，谟安应该没有安排这项活动。

　　徐银楹心情烦闷，现下找了机会，破口道，“是哪个小屁孩这么缺德，敢把鞭竹扔进公主府！”忙跑了出去。

　　闫可帆不放心，率先追出。

　　苏子更不放心，也出去了。

　　只剩下沙苑和她两两对视，前者默了片刻，忽然笑道，“公主这三个朋友，看起来都挺有趣的。”

　　“嗯，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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