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飞到南方去

　　陈蓝的班主任比陈忠来得更快。

　　班主任姓赵，是她高二的历史老师。赵老师不过才五十岁，头发却白完了，陈蓝刚好是他带的第十届学生。他这次来医院是为了给陈蓝送准考证，并告诉她一些关于下周考试的事情。

　　“最近感觉怎么样？”他左手拎着学校统一发的文件袋，右手提着一箱低脂纯牛奶，进门之后不慌不乱地先跟成南点头问好，又去把窗帘拉开了些，屋里亮堂不少。

　　“赵老师？您怎么来了，快坐这。”陈蓝萎靡不振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连忙去床头柜里拿一次性纸杯倒水。

　　赵老师摆摆手让她坐下：“不用，我等会就走。今天下午没课，我把下周考试的准考证给你送过来，再给你提个醒儿，考生信息填完整填正确就行，只要把题做完，按照你以往的水平，拿全B肯定没问题的。”

　　目光看到陈蓝手腕上的纱布和小臂错乱的疤痕，赵老师又问她：“复习得怎么样？你们数学老师还特意让我捎句话，做数学题也不急着这一时，先把身体养好，剩下的等回学校再说，知道了吗？”

　　陈蓝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魏老师说以后有时间给你补作文，你也不要担心，都听医生的。”赵老师哈哈大笑着开导她。

　　他看着窗户外面，挺拔的五角槭被连日的雨水打掉了许多干裂的树叶，光秃秃的；也得益于这场雨，窗户荫蔽着的枝条不按时节地萌发了好些个像鳞片卵一样的球形冬芽。

　　陈蓝吃过药后的记忆不是很好，当天吃了几次药都记不清楚。但是顺着赵老师的话，她仿佛看到数学老师单手插兜站在讲台上，云淡风轻地说“导函数就这么简单”，还有总是穿过季大码女装的魏老师。魏老师一点儿也不像搞文学的，不论是衣着打扮还是她潦草狂放完全没有美感的板书；但是魏老师在课堂上对学生说，你们所认为的就是你们应该写下来的，无论公正是否，不要急着说出口，先写下来，时间会给你答案。

　　这时陈蓝才表现出符合她年龄的胆怯和畏惧。她问赵老师：“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

　　赵老师想到董医生的话，即使患者本人表现得意识清晰，但与情感障碍相伴的躯体化症状会加重病情，陈蓝两次三番的寻死就证明了这一点。头痛、心悸，以致于幻听、假想，患者迫切地想要从寂静的房间里逃出去，但外界的噪音会领她步入更难往上爬的深渊。

　　因此他回答说，不要着急做决定，你可以先休息一阵子。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让你姑姑跟我联系，好吗？

　　在陈蓝思考的这几分钟里，赵老师已经和成南聊起来了。从昨天夜里的大雨聊到电抽搐治疗，赵老师比成南大了几岁，这会儿已经管他叫“老弟”了。

　　最初陈蓝住院时也做过电抽搐治疗 ，她刚开始对药物治疗十分不耐受，不仅呕吐，还出现了呼吸过度的情况，董医生就把这个治疗方案说给陈芸了。他解释说这是一种通过电流改变意识和躯体的治疗方法，临床上普遍会在电痉挛治疗前加用静脉麻醉药和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减轻抽搐感和恐惧感。

　　“那你这个电抽搐，要做几次啊？听着挺折磨人的。”赵老师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治疗方法，十分惊讶地问。

　　“医生让我一周做三次，总共需要做十二次。”

　　成南察觉到陈蓝看向他的目光不太自然，他疑惑地回望，接着又把话题转移到了高中学习上：“赵老师，你们说的这个考试很重要吗？”

　　现实情况是，陈蓝目前的状态并不适合现在就回学校跟着老师安排去复习参加考试。她胳膊上的伤，还有她在药物下也不能完全控制的情绪，谁都无法预料悲剧的发生。

　　“如果只是学校的月考就好了……但这是全省统一的考试，没办法申请缓考。而且要是缺考的话，学生考核评定会被登记成不及格，得等到明年才能重考。”赵老师遗憾地回答，最后还是要问学生本人的想法。

　　“老师，我会去的！”陈蓝急忙说。

　　“好啦，你先不要着急，这件事我会和医生沟通的。”赵老师决定先把她安抚住，晚上再和陈蓝的姑姑商量。

　　……

　　傍晚陈蓝又做噩梦了。

　　她看到外婆在骂妈妈，急得冲过去想拦住外婆。但是她的手从外婆的身体里穿过去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半透明的，妈妈已经被外婆扇了好几个耳光。她想把妈妈扶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动弹不得。

　　紧接着外婆的身影消失不见了，妈妈站起来往右边走，陈蓝跟了过去，转过弯发现场景变成了她家里。

　　一进门墙上挂着全家福照片，换鞋的玄关处还有一盆快旱死了的绿萝。客厅的窗户开着，风把外面的沙尘都吹了进来。

　　妈妈不耐烦地关上窗户，喊着陈蓝的名字：“你可不可以再优秀一点？你从前不都是第一名吗？你到底怎么了？谈恋爱了吗？还是逃课了？”没有人回答，妈妈去了厨房。

　　轰的一下门关上了，房间里窸窸窣窣一阵推拉东西的声音。在妈妈发脾气之前，陈蓝操控自己的身体穿透了墙壁。

　　房间里空荡荡的，四面高高的围墙，窗帘皱巴巴的耷拉着。倏忽狂风大作，卷着树叶和沙尘送进窗户里。她想把窗户关上，却迈不动步子；一息之间窗外却又阳光明媚，她抬起胳膊挡着眼睛，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

　　睁眼看到的还是放置输液瓶的滑轨，陈蓝感觉脸旁边贴了个热热的东西。

　　“大夫，三十八度九，头很烫，是不是今天晚上的消炎药还没吃？”有一层薄雾挡在她的面前，连带着耳朵也被堵住了。她眨了眨眼才分辨出是成南的声音，随后明白过来是在给她量体温。

　　过了几分钟，她看到陈芸拿着药进来了，“姑姑！”又想起来自己瞒着陈芸做的事情还没解释清楚，整个人跟鸵鸟崽子一样憋着不敢说话了。

　　“出气儿。”陈芸扶她坐起来，把椅子上的靠枕拿过来放在她腰后，检查完伤口，重新换了药。

　　“我是不知道你还能做出这种事情，苹果。”陈芸忍了忍，还是开口说道：“下周考试我会送你去的，这几天你先好好反思一下吧。”她缠好纱布，把陈蓝床头杯子里的水换了一杯新的，之后就出去了。今天她值晚班。

　　陈蓝能感觉到姑姑在生自己的气，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不论药物影响，还是她胆小逃避的心情，她都百口莫辩。最后她想到了病房里还有另一个大人，于是她问成南：

　　“小叔，你吃过饭了吗？”意思是有时间的话聊聊吧。

　　她只知道成南也是因为心理疾病住院的，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病状。虽然她们才认识一天，但是她却能向成南敞开心扉。这一刻她有些难受地想，万一以后没有机会说了呢？她费尽全力说服自己要向前看，然而当伤口发痒的时候，她还是难过得要哭了。

　　听到她的问话，成南下床把头顶的大灯关掉了，只剩门口暖黄色的廊灯：“你不好意思，我就不看你，现在可以说了。”

　　陈蓝嗅到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儿，从窗户缝隙里溜进来的凉风窜到鼻子里，她打了个寒战才说，她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妈妈……这么苛刻。

　　梦里的外婆会扇女儿耳光，现实里的外婆让女儿在祠堂罚跪，腊月的风寒让陈蓝妈妈身下流了一滩血。

　　妈妈辞职去养老院当护工的时候，陈蓝是知道的。那天她放学早，敲门之后没人回答，于是自己拿钥匙进来了。

　　本该在外地的陈忠劝妻子再考虑考虑。

　　“我还要怎么考虑？那个孩子马上就快足月了，我感受到她在踢我、跟我打招呼，就是因为……就是因为那回事，苹果现在才会身体不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二十年，我没办法劝我自己和解。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每天我下班之后回到家里做饭，听到对门的门铃响了，我就像被影子吓到的鸟一样不敢动弹了！反正报告我已经交过去了，老公，你别再劝我。”

　　啪嗒。卧室里亮起了一小簇火苗。

　　“我们只有苹果一个宝宝。”陈蓝听到妈妈反复呢喃着确认，她努力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退回到门口，换鞋子时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说自己放学回来了。

　　……

　　成南听到她问自己，为什么外婆那么狠心？为什么当初爸爸妈妈要生下她？为什么她永远在给别人找麻烦？

　　问着问着，她就睡着了。成南叫她一声，没有反应。

　　陈蓝的呼吸声很重，像是溺水之后被救回来的人，极度的渴望氧气，让他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个朋友泽泽。

　　泽泽是跟他同一年入伍的，第三年因为组织需要，调到海军部队去了。后来省亲假的时候再见面，他听泽泽说，有些打了败仗溃逃回来的士兵，宁可待在甲板上对着深不见底的海面瑟瑟发抖，也不愿进温暖的船舱里休息。

　　过完年算虚岁才刚满二十的泽泽笑着说，南哥，他们是不是傻啊，外面多冷。后来成南把泽泽的遗体从船舱里抱出来时，也想骂他是不是傻.逼。

　　成南是在那件事之后才懂得的，沉船坠落的同时在水面形成漩涡，巨大的吸力拽着攀附着船的人，佛陀也难以逃生。

　　灰色的记忆碎片又像泛着白沫的海浪一样袭来，扑面而来的腥臭，卷着失温冻死在水里面目全非的人，连同他们衣服上的勋章，全都被冲到了岸边。

　　他躺在床上感觉到有铺天盖地的海水灌到肺里，瞬间淹没五脏六腑，然后反流到鼻腔。心跳频率失常，他不自觉地把手捏成拳头，指骨仿佛能把血管胀破。

　　医用推车的轮子轱辘轱辘从病房门前经过，成南的身体像是过了电一般颤动，猛的翻身面朝着墙壁。

　　“让我取名字吗？那小名叫苹果吧，保佑嫂子和娃娃母子平安。”十多年前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响起，翻涌的肾上腺素终于被压制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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