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很稳定啊

　　列车平稳行驶到站。

　　江凛走出车厢的刹那，盛夏灼热的阳光便晒得他出了一脖子汗。

　　他连忙摘下披肩重新叠成围巾，递回给茶青：“谢谢啊。”

　　“你方才已经谢过一次了。”茶青把围巾搭在臂弯，“不用再重复。”

　　江凛当他在说废话，于是一边用手掌扇风，一边也回答了一句废话：“这第二声谢是谢你出发前的乌鸦嘴没有成真，你且安心收下吧。”

　　“……”

　　茶青笑而不语。

　　北站出口离两人乘坐的车厢不远，左拐走两步就到了，门口应该清过场，只有一辆黑色轿车静悄悄地停在观景树下。

　　“接我的车来了。”江凛说，“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自己走？”

　　茶青抬手指向街道对面，那边的路也清了，路口处停着辆白色汽车：“接我的车在那边，我看着你离开，就过去。”

　　江凛好奇地回身问：“你的精神稳定度多少？”

　　“百分之一点二。”茶青微笑，“和你不能比，不过也是高危范畴。”

　　“嚯，这小小一座城市竟然同时集齐咱们两个卧龙凤雏，异管局分部那群人，昨夜估计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

　　江凛乐得出言调侃，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车子的副驾驶门前。

　　茶青并未跟随，只是目送他坐上车，隔着车前窗挥手作别。

　　江凛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说：“下午两点，到千灯镇接我，我会在镇口的烧烤店等你，你自己来就行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茶青的表情毫无变化，平静地答应下来。

　　等他点完头，轿车才缓缓发动，驶向旁边的地下通道。

　　茶青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仰面感受阳光浸入身上的厚重衣物，蒸腾出灼烧般的热度的感觉，恍惚有种走出地狱，重新为人的错觉。

　　半分钟后，他将围巾戴回脖颈上，慢慢走向对面的街道。

　　轿车里很安静，司机戴着面具，除了引擎运转与微弱的呼吸声以外，安静得针落可闻。

　　茶青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车载蓝牙突然自动连接，一道清冽声线打破了寂静：

　　“他怎么样？”

　　茶青睁开眼睛，对这声音的想起毫不意外，淡定回答道：“江先生身体健康，情绪稳定，还约我下午见面，应该是已经知道您会通过我与他见面。所以，您要在下午见他吗？”

　　耳机那端沉默了许久：“见。你们碰面之后，将实时位置发送给我，我十分钟内到。”

　　“是。”

　　茶青一口答应，正要接着闭目养神，却发现通讯并没有被挂断。

　　“您还有什么指示？”

　　“……嗯。”说话的人鼻音里透出浓浓的叹息，“他生气吗？”

　　“……”

　　茶青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擦了擦镜片后戴上：“江先生是我见过精神稳定度最低的同时脾气最好的人，您放心，除了挤兑我几句之外，他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关于这一点，希望您相信我的判断。”

　　“我当然愿意相信你的判断。可是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极难得的，茶青从这个人的语气里听出了除冰冷和理性外的其他情绪。

　　他自己没什么感情，却十分善于捕捉别人的情感，对活物的情绪感知敏锐，可他现在有些不确定自己感受到的情绪属于什么性质，算不上悲伤，大概是一点点怅然，和微薄不可闻的近乡情怯？

　　那个古板如旧式机器般的人，也会有人类的情感弱点？

　　有趣。

　　茶青扶了扶镜框，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研究欲。

　　他微笑问道：“您需要我为您提供为别人消气的交流技巧吗？”

　　“……”

　　通讯断开了，急促的收线忙音里既有恼羞成怒，也有落荒而逃。

　　……

　　“江分局长，这是总局为您办理的临时纸质身份证明，请收好。如果在九州停留期间，您需要短期出行，只需出示证明，就可以免去一应身份核验手续。”

　　上车后，江凛便拿到了司机递来的临时证件，证件上有他的照片，是早几年异管局还未完全推行无纸化办公时拍摄的。

　　镜头里的他和现在长着同一张脸，连笑起来时眼角上翘的弧度都一样，但就是莫名显得年轻，眼睛都仿佛未经污染的天空一样清澈明旷。

　　江凛还记得拍完这张照片后，由文职人员临时客串的摄影师偷偷加他通讯约他吃饭的事。那小孩如果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升到部长职了。

　　局里文职人员跟高端战力一样稀缺，升职路径又快又杂，只要熬过一次正面战场吗，就能稳升一级。

　　不过这次回来，他们恐怕见不上面了。

　　九州，摘星城陆安县千灯镇飞花台161号，江凛在现世的住址。

　　飞花台地势高，没有修路，只有一条旧年砌的石阶，穿行于一百六十二户人家的门前门后。每年花期，阶梯上都铺满各色品种的落花，四季皆是不同的美感。

　　江凛的家位于飞花台顶端，一栋二层的独户小楼。虽然他长期不在家，院子里的紫藤萝、牵牛花和垂珠海棠却还开得很好，一看就是有人定期过来照料。

　　但到底是异管局派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就不好说了。

　　轿车开不上去，江凛在楼梯口下车，熟门熟路地往上走，家门钥匙在指尖转得叮当响。

　　家中很冷清，有一种没活气儿的整洁。

　　冰箱内放满了零食、饮料和新鲜食材，水电天然气都能正常使用，厨具也干净地排列在料理台上，只等着有个人来开火，哪怕只是煎个鸡蛋，让屋子里沾点人气。

　　江凛看着这一切，既恍如隔世，又哭笑不得。

　　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台旧式电话机，旁边是一张写着特殊号码的纸条，暗戳戳的，仿佛在给他下钩子。

　　江凛却看都不看纸条和电话机，先到厨房里溜达两圈，然后打开冰箱，拿了瓶橙汁喝着，又摸出两块牛排、两颗鸡蛋，开火、热锅，做饭。

　　真是久违的手感。

　　客厅一片安静，油脂沸腾的“滋滋”声从厨房传过来，就像触动了什么开关，电话机开始欢快地响个不停。

　　江凛调成小火，让牛排先煎着，出去接电话。

　　不出意外，拨进来的号码是纸条上的那串。

　　“喂？”江凛屈腿坐下，语调懒懒地拖长，像月夜下的大提琴。

　　“……是我。”

　　江凛轻笑，把话筒换了一边耳朵：“知道，只有你会干出给我家里安台电话写个号码明示我主动联系你的事。可惜我不爱给人打电话，以前是，以后也会是。”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正事。你下午的出行计划能不能取消？我临时有事，只能腾出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个小时的时间去见你。”

　　“那你十一点半过来吧。”江凛说，“至于下午，下午我跟茶青一起吃烧烤，跟你的行程又不冲突，为什么要取消？你总不至于这种事也要管着我吧？”

　　淡漠的声音多了几分迟疑：“……你跟他……吃烧烤？”

　　“有什么问题？”江凛靠着沙发，心里惦记还没煎好的牛排，随口说道：“你话说完了没有？说完我就先挂了，饭还没做好呢。”

　　“等等！”

　　话筒里传出紧促的挽留，生怕迟一秒他就挂电话了。

　　江凛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膝盖：“还有事？”

　　“你做饭，给我也做一份。”那人认真说道，“想要我用什么换，你可以随意提。”

　　“不必了，我没有想要的东西。”江凛的语气瞬间冷淡下来，“你人过来就行。”

　　“……”

　　“嗯。”

　　十一点半，门铃准时响起。

　　江凛刚把牛排和煎蛋摆上餐桌，顺势转脚朝门口走去，还没开门，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就已经渗进门缝，钻入了他的鼻子。

　　他麻木地揉揉鼻尖，把门拉开。刚一开门，就有一道身影像乌云似的笼罩过来，猛地将他拢进怀里。

　　清冷的香味混合着血气，劈头盖脸裹住江凛，这熟悉的味道伴随他走过在山海界的日日夜夜，舒缓他绷紧的神经，和超低的精神稳定状态下，无时无刻不在叫嚣肆虐的杀意。

　　江凛外表与常人无异，其实脑子里每一秒钟都在闪现杀光身边所有活物、鬼魂的想法，他与它们斗争了很多年，唯独在这一刻，得到了仅仅一刹那的解脱般的平静。

　　“放……唔！”

　　江凛为自己的松懈皱了皱眉，正要推开他，却被他先一步狠狠掼到墙上。

　　眉眼冷俊的青年按着江凛吻了下去，从江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

　　他的嘴唇薄而凉，像一片轻轻贴上的薄荷。

　　但不过一秒功夫，江凛就狠狠推开他，当着他的面吐出一个掷地有声的“呸”。

　　青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肩上险些滑落的大衣，莫名的寒意从衣物缝隙间渗漏而出，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归来。

　　“你找死啊？”江凛抬手抹过嘴唇，眼神中泛起压抑不住的狠厉。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尾处弯起钩子一样的小弧度，平常只会让人惊艳，现在却多了几分凶狠的意味。

　　“要不是亲自鉴定你的精神状态，我差点就信了茶青的话。他了解人心，却不了解你。”

　　陆林生走出门板下的阴影，理了理袖口，气势沉沉地逼近江凛。

　　“不喜欢被亲近的人靠近，不愿意跟亲近的人有亲密接触，因为……会失控。”

　　陆林生抚上江凛的鬓角，冰冷的指尖敲敲他太阳穴，在他的要害上雷区蹦迪。

　　“你说的‘亲近的人’，是指你自己吗？那就免了。”江凛推开他的手，表情冷淡，“先进来吧，牛排快……”

　　转身的瞬间，他的话再度被手臂上传递过来的力道打断。

　　这次陆林生用了更大的力气，江凛几乎像颗炮.弹一样撞到他胸前，被他掐着下巴，再度亲吻上来。

　　他咬破江凛的嘴唇，血液渗进唇齿，满是腥甜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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