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塔

作者:猫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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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ⅩⅥ. 知情者


      以利亚守着电话等了两天, 8月20号,费加罗报的那个小姑娘终于给他打回电话。
      她说雷米•福林斯特离开得很突然,他走之前曾经跟人说自己的处境危险,没有给同事留下联系方式。他的房东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报社主编已经准备登寻人启事。最后她向以利亚保证,如果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以利亚挂上电话,身体因为悲愤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相信那些阴谋家、杀人者能把所有真相都掩盖,这个世界真就这样黑暗,找不到一丝光明?
      罗马下起了大雨。
      灰白色的雨线铺天盖地,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瓦上寂静又喧嚣。
      以利亚锁好窗户,忍着心头的悲痛,开始收拾行装。
      他不能坐在这里等。
      以利亚买好前往巴黎的火车票,回到家时,看见大门的缝隙里被塞进了一只信封。

      他捡起信走进门。
      信封里装着一张打印稿,边沿因为打字机长期没有清洗而有一道黑色的条带。
      上面说:

      “尊敬的先生,首先我请求您的原谅。
      昨天您来剧团询问柏林的那场演出,我没有向您坦陈事实。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不能说出我是谁,就如同当时我躲在人群中不敢说出真相一样。
      但我必须告诉您,那场演出起先并不在剧团的月程表上,是6月份额外增加的。当天参加演出的演员没有坐上十点半的公务机前往柏林,事实上他们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改乘8月12号晚上的夜行飞机。据说其实是这架飞机坠毁在布拉格旁边。
      至于为什么国内的报纸纷纷把更换飞机这件事向民众隐瞒,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希望您能够从中得到您想要的消息。”

      以利亚把信紧紧捧在怀里,盯住“坠毁”这个字眼。
      的确坠毁了?在布拉格旁边?那个叫扎泰茨的小地方?
      他还是不能相信。
      “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写信的人也是这么说的,这场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朱里亚诺既然有所察觉,那他可不可能已经事先逃脱?

      一生当中,以利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难熬的夜晚,悲伤和愤怒同时占据他的内心,期待和恐惧犹如火与冰的两极,一同煎熬他。漫长的失眠里他慢慢地打扫房间,从卧室到厨房,从阳台到客厅,再从换衣间到淋浴室。天光发白,他坐在干干净净的空餐桌前整理证件,取出家里所有的钱,将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旅行包就靠在桌边。

      第一班电车的声音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路过楼下,以利亚静静地坐着听了一会。

      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电话机。

      他挂电话给出版局,直截了当地辞掉工作,然后再一次打去费加罗报,确认报社的地址。做完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之后,他拎起旅行包,离开了家。

      从1935年8月到1936年9月,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以利亚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次旅行。

      起初他在巴黎完全盲目地寻找。只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叫做“雷米•福林斯特”的名字,他找到费加罗报的报社大楼,然后向人打听雷米•福林斯特的住址,再由住址找到福林斯特的房东,从房东的嘴里,以利亚问出福林斯特通常会去的一些地点。
      以利亚在巴黎找间阁楼住了下来,离当年他读高师的校园很近。他每天定时定点地等待福林斯特的出现,同时四处探访。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认为这样毫无建树的行为不能为发觉事情的真相带来什么帮助,于是他在每一个福林斯特可能出现的场所留下通信地址,并且托人帮他留意。然后以利亚离开了巴黎。

      他把下一站目标放在维也纳。
      就是在这座城市,他结识了索菲娅以及朱里亚诺的朋友们,他指望凭借自己一点稀薄的记忆,从那些人身上捕捉一些线索,或者朱里亚诺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

      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以利亚多多少少有些觉得朱里亚诺确实已经死了,就像索菲娅那样。
      如果他活着,他怎么会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自己呢?朱里亚诺不会做出这种让以利亚如此心碎的事情。
      虽然以利亚始终拒绝接受这个结论。

      以利亚走在深夜维也纳的街头,逐渐狭窄的街道仿佛无穷尽一样向黑暗中延伸,吞噬他心底的希望。当初在索菲娅的介绍下与他见面的那几个人,也早已经失踪。以利亚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坐上火车,徘徊在奥地利的国境线上,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森林和雪山,湖泊和水鸟,忽然觉得现实似梦似真。也许是他搞错了,他不过是坐火车前往因斯布鲁克的乡间度假,而朱里亚诺早就在那里等他,正在庭院里装饰青翠的圣诞树……
      这样想着,眼里忽然水光一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流眼泪,眼里是全然不懂悲欢离合的天真,女孩身旁的夫人善意地递给他一块手帕,温和地对他笑。

      顺着铁道线,以利亚穿越奥地利进入捷克斯洛伐克,明媚的阿尔卑斯山景色渐渐变得朴素,取而代之的是视线里不计其数的红屋顶,暖洋洋的显得很快乐。
      1935年底,以利亚终于来到扎泰茨。这座传统的中欧小城,到处都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以利亚抵达时刚下第一场雪,路面和屋顶白皑皑一片,每一面玻璃窗都很洁净,每一家的门铃上都装饰着木雕的啤酒花。城中央教堂的大钟宁静又悠长,偶尔几个孩子在路中央打雪仗,欢声笑语。扬起的雪粒落在以利亚的脸上,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当地人对他的到来毫不排斥,以利亚走进扎泰茨旁近的村庄,村民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利亚向他们打听飞机失事的具体情况,立即有几个农夫说愿意带他去看看。
      那架飞机落在田野里,散落成一个广大的圆形区域,如今大雪覆盖,已经看不到任何细节。以利亚远远地站着,顺当地人的手指看去,能看见高高扬起的一截机尾。雪花纷飞,无端的风刮过荒野,用力地抽打以利亚的围巾。
      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觉得彻骨地冷。

      他在扎泰茨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找到飞机的残骸,确认8月12号飞往柏林的那架飞机的确坠毁了,然而他却没能感觉到朱里亚诺。他在雪地里静静地站了一夜,闭上眼睛,朱里亚诺始终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他已经不再纠结生或死,只希望朱里亚诺不要忘记他,但朱里亚诺却没有出现。

      带着这种深沉的疲倦和失望,1936年初,他孑然一身回到罗马的家。
      公寓门口的信箱塞满了各种传单,以利亚在里面发现了雷米•福林斯特的信。
      信是手写的,字迹刚硬而潦草。

      “尊敬的以利亚•W•安米尔先生,

      您好。
      得知您在巴黎四处寻找我时,是10月14号,我刚刚回到巴黎。非常遗憾,那时您已前往奥地利,我无法和您取得联系,于是写了这封信。
      关于您所关心的,坠机事件的真相,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您。
      1935年8月12日早上飞往柏林的那架中型公务机的确没有从洽米皮诺机场起飞,如我在通讯中写的那样。然而这并不是完全的事实。
      据我所知,那次前往柏林的飞机上,有四个人带有严重的政治危险性(请原谅我的措辞),其中您的朋友,那位著名的歌剧演员也在其中。
      他们大约在早上十点钟到达机场,然后一些便衣警察和特工忽然出现,带走了那四个人。剩下的人被迫改作夜间飞行,随后的坠机,我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当然,这样一来您的朋友也就不在坠机亡者名单中。不过我倒是认为,坐上那架夜行飞机对您的朋友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因为随后这四个人被送往皮翁比诺。不知道您对这个地方是否早有耳闻,那里有一座海岬监狱,早年是关押游击队员和反对派领导人的地方,当地人都说投身地狱也好过被送到那里。
      也许我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您,但尊敬的安米尔先生,您知道我没有任何恶意,我是一个实话实说的人,在我看来,您的朋友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正义荡然无存,回到天使的身边说不定是件有福的事情呢。

      再一次为我可能带给您的伤害道歉。
      祝您幸福。

      您真诚的,
      雷米•福林斯特”

      以利亚读完信,小心地折好信纸,然后把信封上的地址抄进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里。他走到书架旁,从第二层左数第三个格子里拿下一本1915年再版的叶芝诗集《神秘的玫瑰》,那本诗集是朱里亚诺的,有罕见的靛青色封面和灰蓝的里页。
      以利亚把信封夹进书里。
      然后剩下的时间,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凝望窗外。
      罗马又飘起小雨,灰色的天空和赭石色的瓦片默默相对,公寓对面的公园空无一人。雨丝像银亮的细线,打在初春的梧桐叶上,碧绿得令人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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