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的爱人

　　江岐坐在书桌前写机甲操作要领，昏黄的阳光透过窗户映照进来，少年的脸棱角分明，睫毛纤长。
　　本是洁白的衬衣，被光线渲染成了灰暗。这是末世废土时代。
　　通讯仪的通话提示打破了这份平静。
　　江岐看了眼通讯人，未知。
　　他选择接听，通讯仪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滋啦声，十几秒后才有一位女士的声音响起。
　　“您好，请问是联邦储备局吗？”
　　江岐礼貌道：“您打错了，这里是重启大学，如果您不介意通讯时长，我可以告诉您联邦储备局的号码。”
　　“……”那头沉默了几秒，江岐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
　　“你，你是江岐吗？你是江岐对吧？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久了都不回来！”
　　那头的女士嗓音温柔，此刻却带着压抑和痛苦。
　　可江岐并不认识她。
　　江岐一头雾水，可还是心平气和道：“女士，如果您遇到了危险，请将您的地址告诉我，我马上联系警署。”
　　女士不知道说了什么，到了江岐这里只有一阵电流声，而后通讯中断。

　　江岐和室友余思源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排队的过程中，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杜雨妍说：“今天供餐还是烧土豆啊，再吃下去，我都要变成土豆了。”
　　宋承毓笑了笑，俊秀的眉眼鲜活明亮，“忍一忍，听说明天会有水果加餐。”
　　杜雨妍挽着宋承毓的手臂，她喜欢宋承毓这样，不会用“资源匮乏”那样的话给她讲道理，而是温柔哄她。
　　余思源见江岐盯着宋承毓，小声问：“这俩是勘测专业的。”
　　江岐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待宋承毓坐在位置上，江岐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
　　江岐询问道：“今天上午，你为什么问我还不回来？”
　　宋承毓奇怪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江岐又仔细分辨了下，确是一个人的声线，只是通讯仪中的那位女士嗓音较为成熟。
　　江岐道：“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余思源贴近江岐道：“哥，你这个搭讪方式太老套了，虽然你很帅，但是人家未必吃这套。”
　　食堂外漂浮的黄沙越来越浓重，很多人心情不佳。
　　杜雨妍扒着筷子下的土豆，郁闷道：“下午还有肯尼迪老师的机甲理论课，真不想去。我要是江岐就好了，开学便答出满分，直接把理论课的学分修满，一节课都不用去听。”
　　她不知道江岐就在她斜对面。
　　余思源原本就阳光的脸笑得更加灿烂，他指着江岐，刚想说话，就被江岐拿手肘抵了一下。
　　江岐说：“一步一个台阶更好。”
　　宋承毓这才认真看他，他生得一张很清俊的脸，剑眉深目，气质也是清绝。
　　宋承毓说：“对我们来说，确实如此。”

　　距离上次通讯已经过去一周，江岐耐心等电流声响过。
　　通讯仪那头的女士说：“江岐，是你吗？”
　　江岐说：“我在。”
　　女士平复着心情，温柔的嗓音道：“上次你提到重启大学，可是那里早已经被黄沙掩埋。”
　　江岐望向窗外，虽然黄沙漫天，但还不至于淹没学校。
　　也许还有另一所大学，和重启名字听起来很像。
　　江岐道：“我所在的地方是联邦直立学府——重启大学，意喻新生。虽然它看起来环境不太好，但是我想，它还能支撑很久。”
　　女士沉默了片刻，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现在是什么日期？”
　　江岐说：“2123年6月25日。”
　　一阵滋滋的电流声传来，江岐感觉脑中一阵刺痛，睁开眼时通讯中断。
　　难道不能提及时间吗？

　　宋承毓看了眼时间，距离机甲理论上课还有三分钟，杜雨妍还没到，大约是又要旷课了。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宋承毓抬脸，看到是上周在食堂遇到的男生。
　　宋承毓点点头。
　　江岐道了谢，坐下后准备书本和笔。
　　肯尼迪老师还没来，江岐道：“今年是什么年？”
　　宋承毓说：“癸未年。”
　　“一周后的今天按农历怎么算？”
　　宋承毓说：“农历五月是仲夏，农历十五是望日。”
　　江岐道：“谢谢你的科普。”
　　肯尼迪老师进来教室后，一眼扫过看到江岐，有些惊讶。
　　他一边讲课一边板书，课宋承毓是听得懂的，但是一些结构的词汇宋承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承毓将engine写在笔记本上，并在后面加上括号，打算回去查询后写下来。
　　江岐看到后，在自己本子上写下引擎——发动机的核心部件给宋承毓看。
　　这堂课每出现机甲部件和操作方式的英文，江岐都会翻译给宋承毓看。

　　三天后是第一节机甲实操课，两人合用一台机甲。
　　巡舰班和勘测班一起上课。
　　宋承毓选了一台机甲上去，没想到紧随而来的搭档是江岐。
　　江岐将安全装置启动，对宋承毓微笑：“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宋承毓说：“你同学说得对，你搭讪的方式真的很老套。”
　　江岐依旧微笑。
　　老师的声音在广播响起，“地下只有一枚百年前遗落的种子，我们需要它作为后续生存的资源。能不能将它取出，全看各位同学的本事。”
　　江岐操作机甲，宋承毓全神贯注进行勘测，在十分钟后，找到了种子所在的位置，但是很棘手。
　　宋承毓说：“如果数据没错，种子在一千英尺下，但下挖下沉一千英尺地表就会坍塌。”
　　江岐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先下沉到临界点。”
　　两人都不再说话，专心操作。
　　终于到了临界点，但距离种子所在还有五十英尺。
　　江岐温声问道：“要放弃吗？”
　　宋承毓看着显示器，咬了咬唇，“再等等。”
　　江岐也不催促，就这样等着她。
　　宋承毓说：“如果这不是模拟，而是真的，你会怎么做？”
　　江岐说：“和你一样。”
　　宋承毓轻声说：“可这不是真的。”
　　江岐下沉了一英尺，“你可以假装是真的。”
　　宋承毓道：“你疯了，超过一千英尺地表会坍塌！”
　　江岐下沉了十英尺，“别怕，我不会拿你的生命去冒险。”
　　机甲下沉到一千零五十英尺，取出干枯的没有生机的种子。
　　两人回到地面，宋承毓转身就走，宋岐跟在她身后。
　　机甲实操老师迎面走来，对两人夸赞道：“两位是很有胆识的年轻人，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怎么推算的地下安全深度？”
　　江岐道：“看地质成分，这一代的地质可以下沉到一千一百英尺。”
　　老师拍了拍江岐，对宋承毓道：“小姑娘也不错，看来我们后继有人啊。”
　　老师走后，江岐说：“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宋承毓回身，沉静道：“我生我自己的气，只有理论没有实践，什么都不是。”
　　江岐道：“你有超乎常人的冷静，也有不畏困难的勇敢，你很好。”
　　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宋承毓道：“这是你追人的方式吗？”
　　江岐笑了笑，“我并不打算在修学期间恋爱。”

　　沙尘还在席卷人类所剩无几的净土，可人类在有限的匮乏资源中找不出应对办法。
　　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重启大学迎来第二十届越野赛。
　　教官说：“这是独立战，不能结盟，你要靠自己的力量，顶着黄沙，背着三十公斤的装备，撑着缺食少水的身体穿越30公里。”
　　宋承毓体质并不如其他同学，且背上还有三十公斤的装备，所以在途中有些吃力。
　　江岐跑在她身边，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宋承毓摇头。
　　大约行进了一半路程，宋承毓停下了脚步，江岐说：“教官只说不能结盟，并没有说同学之间不能互相帮助。”
　　宋承毓喘着气：“你先前夸我勇敢，这一次我也不想被你小看了去。”
　　两人一路坚持，从队伍的后面跻身中间的位置。
　　终于在还剩五公里的地方，出现了一面四米左右高的墙体，一些学生围在这里手足无措。也有学生不断尝试不断滑下来。
　　江岐看宋承毓，没想到对方也在看他。
　　宋承毓对江岐伸出手，说：“看来我话说的太早了，合作愉快。”
　　两人协作下过了高墙，其他同学见状也纷纷组了队。
　　还有一公里，马上就要迎来曙光，不出意外，他们俩会是第一。
　　没成想，这一带成堆的枯树后藏着好几个身手敏捷的人，他们带着防毒面具，两个人冲出来一下就把江岐按倒在地。
　　眼看又有两个黑衣服的人要跑过来控制宋承毓，江岐对宋承毓喊道：“快跑，去终点找教官！”
　　江岐体力消耗太大，没办法挣脱。
　　眼看其中一人掏出刀子就要捅江岐，宋承毓拿背包将两人砸晕，拉起江岐就跑。
　　一直跑到终点，看到几辆越野车和教官，两人才停下。
　　宋承毓感觉头晕目眩，几乎喘不上来气，江岐扶住宋承毓，两人上了车。
　　宋承毓无意识地喝了几口葡萄糖水，靠在江岐肩上。
　　细软的头发贴在江岐的脖颈处，有些痒，江岐没有动，就这样看着她闭着的眼睫。

　　江岐又一次在相同的时间接到那位女士的通讯。
　　女士得知江岐所在的时间后，沉默了很久，而后对江岐说：“我曾有一位爱人。”
　　江岐道：“和我同名。”
　　女士说：“可以这么理解。后来他出巡航任务，消失了整整五年。所以，江先生，请你一定切记，不要在仲夏廿三出航，切记切记！请你把这件事告诉宋承毓，听从她的劝阻，求你！”
　　江岐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合乎正常轨道。
　　这位女士有着和宋承毓一样的嗓音，并且和他不在同一时空。
　　可这事如果是真的显然很离奇，若是假的，谁做的恶作剧呢？演这一出又有什么好处？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相信宋承毓为人。

　　天干物燥，研究所起了大火，里面有珍贵的研究资料。
　　机甲理论课教室离得最近，江岐和宋承毓几名学生冲进研究所抢救资料，被烟火熏伤了。
　　几人在医疗室躺了两天，宋承毓和江岐晕倒的时候还拉着手，被误认为情侣而分到了同一间病房。
　　江岐伤的比较严重，醒来时看到宋承毓在看电视，电视机放的纪录片，一百年前的电影发展简史。
　　宋承毓看到他醒了，对他笑了笑，“上一次看电影还是五岁的时候呢，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很久都没看过电影了。”
　　末世发展到这个时候，娱乐活动少之又少，整个城市只有一家简陋的小影院。
　　两人去看了电影。
　　这是一部英国老片，主讲上层人士的奢靡和底层人的困苦，后来经历战乱不分贵贱通通流离失所。男女主年轻时在战乱中失散，老年才重逢。
　　最后，男主对女主说：“I love you, my love.”
　　电影通篇都有中文字幕，只有这一句台词没有翻译。
　　江岐在宋承毓耳边说：“我爱你，我的爱人。”
　　他以为宋承毓听不懂。
　　宋承毓看着他，没有说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而是说：“谢谢你。”

　　电影散场后，江岐送宋承毓回女寝。
　　在女寝外，宋承毓问：“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江岐看着她，眼中有隐藏不掉而弥漫的爱意，可他只是笑着说：“有些感情不必要宣之于口。”
　　宋承毓进入大门，江岐高大的身影还在那里守着。
　　宋承毓走了几步回身，隔着一米多高的伸缩门对江岐说：“有些感情还是要说出口的。”
　　“江岐，晚安，我期待明天见到你。”

　　江岐本来要回男寝，突然想到他明天要用的实验防护服还没取，便往综合楼而去。
　　综合楼院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放置防护服的房间就在隔壁。院长办公室没关门，江岐路过时听到他们提到宋承毓，便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导师念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其中六位是巡航班的，六位是勘测班的。
　　导师说：“此行恐怕有去无回，若不是环境恶化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忍心，唉！”
　　院长说：“是祸，说不准也是福，如果巡舰送炸药上紫星，真能阻止紫星对我们蓝星的引力影响，说不定沙尘暴不会再有了，还后代一片蓝天，这是居功甚伟的事啊！这个学生都是蓝星的大功臣啊！”
　　江岐敲了敲门走进来，院长和导师都认得他。
　　他们面前的大屏幕上还有学生们的证件照，江岐看到了宋承毓恬静的脸。
　　江岐说：“老师为什么不选我？”
　　导师说：“你可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怎么可能让你去送死？”
　　江岐说：“他们也是您的学生，有什么分别？让我代替宋承毓，您能做到的。”
　　导师看他执着于换人的事，眼中都泛起泪花，“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去紫星的这趟任务，平安返航的成功率最多0.001%，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江岐说：“那您更不能让他们去冒险。您相信我，我不会让您失望，一定带着您的爱徒们安然无恙地回家。”

　　第二天，江岐接到女士的通讯。
　　女士还未开口，江岐说：“院长办公室也许有您需要的东西。他其实很想陪在你身边，可为了联邦，为了某个人好好活下去不得不离开。”
　　前往紫星是机密，这些学生被单独通知且签了保密协议，出航时间是三日后，以宇宙生命探索的名义。
　　出发的那一天，宋承毓为江岐送行。
　　她没有告诉他，她其实很早之前就见过他，看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身上穿着白色衬衣，浓密的黑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晕，脸庞冷峻，神情却温柔而坚定。
　　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只是，她自知自己是普通人，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她想的，有朝一日，也能被他另眼相看。
　　现在似乎做到了。
　　可他也要离开了。
　　宋承毓抱着他，久久不愿放开。
　　身边送行的亲人好友都对她的同学们说，“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而将要远行的同学也不舍，在庄重的制服下，他们都还是一群少年少女。“我一定不负重望。”
　　江岐在宋承毓耳边说：“我爱你。”
　　宋承毓有些愣怔，他曾说过，有些感情不需宣之于口。
　　江岐额头抵住宋承毓的额头，宋承毓捧着他的脸，温柔而又炙热地亲吻他。

　　宋承毓在黄昏日落时回到重启大学，距离她毕业已经过去三年。
　　再一次踏入校门，她回想起的是那日紫星探索号划着天际远去。
　　这五年间，原重启大学被黄沙淹没，大学迁址，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大学毕业，身边却没有他。
　　她没有恋爱没有结婚，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始终没有回来。
　　直到几周前，她的通讯信号错误，连到了声音相像的另一个江岐。
　　院长在办公室里照顾整个学院唯一一株绿植，看到宋承毓到来，却丝毫没有惊讶。
　　宋承毓问了好，直入正题，“江岐为什么会被选为探索号的成员？”
　　院长打开抽屉，取出一份保存完好的名单递给宋承毓。
　　她看到倒数第二张，上面全是她的信息，只是在姓名处被盖了“撤销”的印章。
　　而最后一张，正是江岐的信息。
　　她抚摸着江岐的一寸照片，少年眉宇间有蓬勃的朝气。
　　宋承毓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等她回过神时，天色昏暗，她早已经倚靠着门边泪流满面。
　　她拿出通讯仪，电流声响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回应。
　　宋承毓额头抵着通讯仪，轻声说：“我爱你，我的爱人。”

　　五年前，探索号的组员在紫星待了一个月，时间越久，蓝星越危险。
　　正式爆破前一小时，江岐和一个俄罗斯籍同学还在布置防护网，他们发现了一丛沙柳，这是紫星上仅有的植物，对抗旱植物全都绝种的蓝星来说，无疑是新的希望。
　　两人准备让计划暂停，先将植物的信息传讯回去，可在开着备用舰返回的途中，看到爆破后浓重的余烟。不知是谁提前开启了装置，可并没有改变紫星对蓝星的引力。
　　江岐挖了一株小沙柳，养在备用巡航舰的温室里。
　　爆破摧毁了所有航舰的导航，紫星备用舰在太空飘荡了五年。

　　江岐从休眠舱里出来，取水给沙柳浇水。
　　好在沙柳耐旱，并没有占用他们太多的饮用水。
　　维克多心疼地不得了，“江，我们只有一桶水了，恐怕我们俩要被渴死。”
　　江岐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半边眼，他笑道：“等你进了休眠舱就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心，我会给你留半桶，保证你活得比我久。”
　　维克多很重友谊，听江岐这样说，心里有些难过。
　　他盯着显示器，这是漫游的第五年，他快要失去回家的希望。
　　可在这时，信号仪闪烁了两下绿灯，显示器上显出一行字来。
　　维克多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深邃的大眼。
　　“江！你快来看，这是什么意思！”
　　江岐扭头看过去，抓着水壶的手颤抖，青筋突出在骨节分明的手上。
　　——我爱你我的爱人——
　　“定位信号发射位置。”
　　“好。”维克多应了声，离开驾驶座。
　　江岐走到驾驶舱半蹲下身来，手指触着那行字，神情温柔缱绻。
　　“是你。”
　　他记得的，至死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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